立太子一事定下之后,谢况本来以为谢宜瑶一定会来自己跟前闹一闹,却没成想谢宜瑶就乖乖呆在公主第里,没惹出任何事来。
以防万一,她还是让顾家丞代自己上了书,给谢况打了个预防针,拐着弯说今年天气特别冷,冬天估计会有些难熬。只是没有回音,石沉大海了。
谢宜瑶这几日一直在和账本作伴,她也是刚被封为公主,就算能变卖部分赏赐,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为此,她平日虽然说不上节衣缩食,但也没有大肆挥霍。
灵鹊曾担心地问过:“殿下,咱们准备了这么多,万一到时候没有大雪也没有荒灾,可该怎么办?”
谢宜瑶闻言叹了口气。
“以南楚现在的国情,就算不是荒年,也会有挨饿的人,就算没有大雪,也会有受冻的人。”
累年战乱下,百姓民不聊生,即使没有“灾”的出现,这片大地上也时时刻刻有人在遭受苦难。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近来谢宜瑶每日都在苦心为雪灾的到来做准备,人、物她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也有余钱以备不急之需。
安排好了一切,她却还是有些担忧,亲自到城郊的宅子去视察过一次,才放下心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
咸宁元年十二月,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造访了南国。
狂风暴雪三天三夜不止,举国上下无论尊贵卑贱,都忧心忡忡。
第四日,谢宜瑶早上起来打开屋门,就被院子里的一片白莹莹亮晃了眼。
侍者们已经扫过雪,不至于无地落脚,谢宜瑶望着屋檐上厚重的积雪,不知在想着什么。
灵鹊给谢宜瑶穿上斗篷:“殿下小心冻着,这里风大,要不是还是进屋里烤烤火吧。”
谢宜瑶笑了笑:“这有什么,我也没那么娇气……不知道城中怎么样了。”
“听说昨夜街上的雪足足有三尺深呢。”灵鹊的语气中既有惊奇又有担忧。
谢宜瑶接过飞鸢递给她的暖手炉:“宫中可有行动了?”
灵鹊答:“前几日就有应对了,现在城内城外都有设置救济所。”
“城外呢?”
“周边城镇有不少无家可归的百姓都投奔京城了,官府这几日在城门外也安置了不少流民,不过进城还是卡得很严。”
房屋倒塌、道路瘫痪、百姓流离失所……甚至还有许多北方逃难来的流民,各种意外情况让粮食的需求量比预想中的多了很多。
官府当然是有存粮的,可前朝最后几年如同炼狱一般,今年又是新帝上任第一年,仓廪很是空虚。至于富有余粮的家族,到时候大部分也没几个愿意将这些陈米用来赈灾,因为还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和物力。
可别人不屑于去做的事,谢宜瑶却不介意“吃力不讨好”。
“我们能力有限,大头还是要靠官府,”谢宜瑶点点头,“先前准备好的可都按计划进行了?有没有出什么差错?”
灵鹊对答如流:“都按殿下的意思准备了,在城西城东各设了粥铺施粥。还有那些御寒的冬衣,一部分捐给了官府,一部分则以殿下的名义赠给了百姓,目前没出什么问题。但是殿下要亲自去看看么?”
“去城西看看吧。”
天冷得马儿都没了干劲,马车是不方便了。天冷地滑,坐轿辇也有风险。况且谢宜瑶原本就不打算大张旗鼓,于是带着灵鹊和飞鸢两个,就从御街徒步走去了城西。
谢宜瑶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熟视无睹。从小她就跟着阿父出征在外,直面过许多次尸横遍野的战场,那种壮烈和恐怖是扑面而来的。
她也亲眼见过自缢而亡的阿母的面容,扭曲、痛苦,她分不清死的人是自己还是阿母。更何况,她自己也已经死过一回了。
可当她看到街上的景象时,还是感到心寒胆战。
城西向来是穷苦百姓聚居之地,他们平日住的房屋质量堪忧,不少都被积雪压垮,许多人流离失所、流落街头。更有甚者,因为房屋毁坏受了伤的,却一时间得不到医治。
可是天这么冷,他们也没有取暖的措施,只能缩在街边瑟瑟发抖。
这些人正在死亡边缘狼狈挣扎着,即使有可以御寒的冬衣和暖身的热粥,也不能保证他们能够在冰天雪地之中生存下来。
有人露出了冻得面目全非的四肢,她不愿去想这些在街边躺着一动不动的人是死了还是活着。
谢宜瑶缓缓从街上走过,不由得被吸引了主意,茫然看着这些人,这些人也冷冷地看着她。
谢宜瑶不由得缩了缩袖子里的手,别开了视线,却还是觉得冷风彻骨。
前世谢宜瑶这个时候一直窝在公主第里,不知道外面是如此炼狱。她的生活中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不顺遂,但至少不必为活着而担忧。对她来说,冬日固然难熬,却不会危及性命。
这些场景对她而言还是太刺眼了。
公主第开设的粥铺很容易找,远远看见排起了长队的地方就是。
谢宜瑶的粥铺开得最早最快,官府的救济粮也还没下来,因此排队领粥的人很多。而且管理相对而言没有官府严格,那些没有登记在册的“黑户”,也能在这里吃到一碗热粥。
这些粥是加了很多水煮的,很稀,更别提滋味了,但没人会挑挑拣拣。
正在舀粥的人是公主第里的侍婢,自然认得谢宜瑶的脸,看她来了连忙擦擦手,准备放下手中的工作。
“殿下来了。”
“你继续吧,我就看看。”
谢宜瑶知道这些在排队的人等不得。
她没办法像官府赈灾一样拿着户口名册登记对照,只能让人准备好印泥,在拿过粥的人的手臂上盖印,这种材质的印泥一天之内洗不掉干净,尽量能避免一个人多次排队拿粥。
来到城西,谢宜瑶回想起上次在街上遇到的乔氏和小桃母女,便让灵鹊去看看她们是否安好,顺便问问她们上次在街上被谢义远刁难之后,还有没有再被骚扰过。
粥铺虽然不缺粮,但缺人。摆了两个大锅,一个锅只配了一个侍婢,虽然她们平时也会干些粗活累活,能勉强支撑下来,但到后来手都酸了也赶不上队伍增长的速度。
谢宜瑶看她们累得慌,道:“你们休息下吧,我和飞鸢可以替你们。”
侍婢听了,连忙推辞:“殿下贵体安康最重要,而且换班的人马上就来了,我们再撑一会儿就是了。”
“没事,你们刚好可以去看看后面队伍有没有乱,免得生出事来。”
侍婢们这才肯答应。
谢宜瑶盛了一碗粥,准备递给面前排队的人,却不见有人伸手过来接,谢宜瑶觉得奇怪,抬头看见自己这条的队首是个年迈的老奶奶,正愣愣地看着自己。
“阿婆,你怎么了?”
“你是谢家的大女儿吧……”阿婆颤颤巍巍地食指指着谢宜瑶的脸。
谢宜瑶有些吃惊,她对面前这个阿婆没有印象,但看她认出了自己,还称呼她为“谢家的大女儿”,多半是小时候住在京城时认识的人了。
可那时候谢宜瑶年纪还小,现在隔了这么多年,很多人和事都不记得了。
“我是。阿婆先把粥拿了,不然后面的人要等着急了”
“好,好。”老妪说完,端着碗到边上站着喝。
刚好此时有侍女来换班,谢宜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前去和老奶奶叙旧。
队伍前头的人先前都听到了谢宜瑶和侍女的对话,本来在谢宜瑶出现之前他们只猜是哪家名家做好事不留名,后来却见有个年轻女郎出现,又被称呼为“殿下”,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猜测,现在又知道她是“谢家的大女儿”,猜测终于得到了确证。
临淮公主开设粥铺的事,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开了。
却说这边谢宜瑶和阿婆聊了聊,才知道老妪是以前的邻居余家的老太太。余家并非士族,但从商也赚了很多钱,活得比那时候的谢家还滋润。
然而,彼一时此一时,一次余家夫妻外出行商时被贼人所害,就留了老太太孤身一人在京城生活,几年来不过勉强度日。
谢宜瑶心中感慨,本来,她上一次与余家阿婆相见本来应该就是几年前的事情,但对于现在这个灵魂而言,其实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的时间,她对于阿婆因此没有印象也是正常的。
但余家阿婆虽然脑袋有些不利索了,连这天子都换了人也不知道,可却还记得旧人的面容。灵鹊那边打听到乔氏无碍后回来,也被余家阿婆人认了出来。
谢宜瑶本想赠余家阿婆些钱币,以免她熬不过这个冬天。可转念一想,现在寻常家庭最缺的多半是粮,纵使有钱都未必买得到。于是让人直接给了余家阿婆不少谷帛,以慰旧情。
谢宜瑶在粥铺呆了将近一个上午才打道回府。
甫一回到公主第,江夏王府那边就来了消息,说是谢冲得了几坛上好的金陵春,佐以鸭肉鱼脍,邀谢宜瑶赴宴。
谢宜瑶没有理会谢冲突如其来的殷勤,派人回话说天太冷了,侄女就不去了,还望四叔康宁安泰,一类的套话不必多说。
她现在确实没有享乐的心情。
……
谢宜瑶没打算做好事不留名,倒不如说讨个好名声就是她付出那么多的本来目的。
自从她现身粥铺后,已经有许多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再让人在暗中推波助澜,没过多久,全京城都知道了临淮公主的善举。
这事自然也传到了宫中,谢况正在看下面汇报上来的灾情时,却听身边的内官说:“如今临淮公主殿下在城里开设粥铺,救济灾民。”
谢况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内官也就不敢继续说话。
其实谢况先前听闻谢宜瑶捐赠了一批冬衣,只当她是做做样子,没想到她还在城里设了粥铺,救济了一大批难民。
谢况问:“她哪里来那么多的钱?”
内官答道:“据说公主殿下典当了不少心爱的首饰,最近坊间百姓都传她仁善,不愧是陛下长女呢。”
谢况揉了揉太阳穴,没有理会内官的奉承,暗暗把这件事记在心上,他印象中的谢宜瑶是不会做这种事的,难免觉得有些奇怪,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些。
谢况早已下诏勒令各地官府开仓赈灾,同时减免赋税和劳役,以防民怨滋生。
前朝末代皇帝给他的实在是个烂摊子,官方粮仓的余粮数目不容乐观,他本为此忙的是焦头烂额,谢宜瑶此举缓解了燃眉之急,自然不便为此怪罪她。
天子脚下的京城,是万万不能出事的。
谢况看着手上的文书,近日民间有传言说这次的雪灾是帝王无德造成的,还有传言说是太子非嫡所致。
“一派胡言!”
空穴来风,这些言论一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纵使现在一时间拨不出人手,他谢况也定要好好查查,到底是谁在散播这些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