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随着灾情的缓解,一批流民暂且安居在了京城中。
这批流民没有户籍,自然也就不用交税服役,这对他们本人来说没有天大的坏处,再不济投身士族府中,也能换一口饭吃。
因此官府如果没有强硬的手段,指望他们自己向官府登记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然而现在官府确实腾不出人手来处理此事,京城虽然大体安定了,地方的百姓却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饿死冻死无数。而且按这次降雪量来看,待积雪融化为水,还可能会造成水灾,带来无穷的危害。
这些事务都更为紧急,于是流民问题就暂且被谢况搁置了。
这些日子里谢宜瑶也没闲着,着手在城内几处宅子里收容了不少无家可归的人,其中有金陵本地人,也有外来的流民。
凡有灾难,必生疫病,谢宜瑶还又花钱请医者为他们治病,免得生出事端。
这日谢宜瑶正在书房中对账,灵鹊也在一旁帮衬,她跟着谢宜瑶历练了许多时日,已经学了不少管事的门道了。
灵鹊问道:“殿下,我们之前准备的银钱也快差不多用光了,接下来怎么办?”
谢宜瑶的初衷只是想图一个好名声,所以原先打算只拿出一定数额的财产,花完了就作罢。
不过,现在她改变了想法。
“如今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就让何家令拨出一批钱来,再多坚持些日子,现在开销没那么大了,不成问题的。”
灵鹊点头,又说:“今天宅子那边来了消息,说是流民们对殿下很是感激,特地向公主传达谢意。”
谢宜瑶听了这话,起初有点愧疚,毕竟她的目的并不单纯,只是想沽名钓誉而已,并非为这些流民考虑。
但她又想到论迹不论心的道理,在她的付出之下,确确实实有不少人的命运发生了变化,既然如此,她便安心受着了。
更何况,他们有的是报答她的机会。
“你且派人从那些流民中挑一些身强体壮的,告诉他们可以留下来做临淮公主名下的佃户,之前在城郊买下来的几处田宅,等过几个月春播的时候就可让他们去耕种了。”
灵鹊机灵,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并没有追问。
谢宜瑶放低了声音,继续吩咐道:“选人的时候尽量挑那些有家室的,好控制些……无论男女,不必做农活的时候,派人操练他们,强身健体、学习体术。”
谢宜瑶的在雪灾中的种种善举让她在民间有了很好的名声,即使偶尔有人指责她品行不端,却也多了些人出来反对。
在朝堂上,谢况还特地为此事嘉奖了她一番。后来有大臣谏言谢宜瑶作为公主,在外抛头露面不好,被他呵斥了一顿。
谢宜瑶知道后,在心里狠狠地记了这大臣一笔,决定日后算账。
……
过了新年,南楚终于开始走出了这场大雪的阴霾。
正月十五夜,京城内张灯结彩,一片繁华景象。
谢宜瑶向来最喜热闹,定是不会错过光明正大出门玩的机会,何况这也算是与民同乐。
天色刚暗下来,她就又带着灵鹊、飞鸢乔装上街。
鬼使神差似的,谢宜瑶走到了城西。
城西今日热闹得很,街边有许多商贩卖着新鲜出炉的油酥糕点,叫卖声此起彼伏,颇具烟火气息。
谢宜瑶在一蜜饯果子摊前驻足许久,老板看她穿着不凡,热情地推销起来:“贵人每一种都先可以买一点尝尝,味道都很好的,如果有特别喜欢的款式再多买点带回去也不迟。”
“那,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给我称一点吧。”
谢宜瑶虽然并非特别嗜甜,但心想小孩子应该都爱吃这些吧,于是挑了好几种买。
上次她让灵鹊打听过乔氏和小桃的事后,知道那之后谢义远没有再刁难她们,她们家中也有充足的物资,应当可以顺利度过冬日。
然而谢宜瑶心里还是放心不下,想要亲眼去看看母女俩。
重活一世,她认识了前世不曾相识的乔氏母女,做出了前世没有做的事,获得了她不曾想过的好结果。
这一切,似乎都在往的好方向发展。
“殿下,你说她们母女俩今天有没有可能也出来逛街了,咱们不会扑了个空吧?”灵鹊问道。
谢宜瑶不是很在意:“白跑一趟也不打紧,难得出来一次,就当作散散步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谢宜瑶却突然愣了一下。
她余光注意到,刚才擦肩而过的那个人,似乎带着黑色的面纱,身形和自己差不多。
谢宜瑶莫名地被吸引了注意,猛地一回头,却难以在人群中再找到那个人了。
“殿下是看到谁了?”
飞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这些很是敏锐。
谢宜瑶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看到一个打扮有些奇特的人……”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乔氏住在城西的一条小巷里,灵鹊认得路。
谢宜瑶敲了敲门,没一会乔氏就出来了,起初还愣了一下,但还是马上反应了过来,给谢宜瑶行了礼。
那日在街上被谢义远刁难时,她并不知道为她解围的人的身份,直到下了大雪后,灵鹊上门慰问她们母女俩,这才知道当初为她解围之人是临淮公主。
乔氏看谢宜瑶只带了两个侍女来,便请她进屋:“外面冷,殿下先请进屋吧。”
谢宜瑶点点头,跟着乔氏进了屋,亲手拿着先前买的蜜饯果子,问:“乔娘子,我给小桃挑了些蜜饯,不知道她爱不爱吃?”
听了这话,正在擦拭案几的乔氏停住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回答。
“乔娘子?”
乔氏艰难地开了口:“公主殿下,小桃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谢宜瑶有些茫然,好像不能理解乔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在人世是什么意思……上个月不还好好的吗?是冻的还是饿的,她——”
“都不是,”乔氏摇了摇头,“就是正月里头,我给她包了点压岁钱,小桃高兴得很,自己出门玩去了。后来有邻居来告诉我她在外头摔了一跤,我才急忙赶过去,但我看她并未受伤流血,就没放在心上。第二天开始她一直喊浑身都疼,又说头晕,还开始说胡话,我去请了医师,可到底是没救回来……”
乔氏熟练地解释着,眼神却很空洞,她这些天不知道将来龙去脉说给多少人说了多少遍了,已经到了麻木的地步。
乔氏说完,屋内没人接话,安静得出奇。
良久,谢宜瑶道:“娘子节哀,不知娘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你若是想来我公主第上做份差事也可,我定不会亏待你。”
乔氏轻轻点头,擦着眼角流下的泪:“我本来就非京城人,现在小桃不在了,我更是无牵无挂,没什么好留恋的了……或许四海为家会更适合我……”
乔小桃的死对谢宜瑶来说,有如当头棒喝。
命运难测,这场悲剧没有任何预兆,纵使谢宜瑶已经活过一世,也没能料想到。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乔家母女的救世主,现在想来,这种想法实在太傲慢了。
乔氏跟谢宜瑶大致讲了来到京城之前的经历。
她本以自己和小桃的父亲会是恩爱到白头的寻常夫妻,后来才知那男人已有家室。乔氏本想一走了之,男子却因为她当时怀了孕百般挽留,乔氏拗不过便留下了。
可当小桃出生,男子得知是个女儿后,便怒骂乔氏不要脸,想以孩子来要挟他云云。
乔氏和小桃被赶出了家门,带着她四处漂泊,最终在京城久居下来。之所以选择寸土寸金的金陵,也是因为小桃喜欢这里的风景。
但如今害怕睹物思人,乔氏还是想要离开。
谢宜瑶没有干涉乔氏的决定。临走前,她拔下了头上的翡翠钗,递给乔氏。
“我跟乔娘子也算萍水相逢一场,无以为赠,只有这钗子,将来若能解燃眉之急,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谢宜瑶没有给乔娘子推辞的机会,就带着那份原封未动的蜜饯果子,动身回公主第。
她们不过一面之缘,并没有可以叙旧的情谊,既然如此,还不如早些离开。
走出乔娘子家的大门,谢宜瑶感到一阵怅惘。
人的生命真是神奇,脆弱又顽强。
小桃已经陷入永远的沉睡,乔氏仍然想要挣扎着活下去。
谢宜瑶觉得奇怪,自己和乔小桃缘浅,前世更是不曾相识,她为何会因为她的死而如此伤怀?人生在世一旦有了牵挂,也就有了拘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不应该沉溺于这些人和事。
可她确实止不住有了恻隐之心。
对小桃,也对黎民百姓。
人心非石,谢宜瑶有所触动,在这一瞬感到悲欢相同。
“灵鹊,这蜜饯果子不好吃,等到了家,你拿去分给侍女们吧。”
“殿下……”
“灵鹊,我有点想阿母了。”
“……”
“春天就要到了,都说春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可阿母为什么选择在这个季节离我而去呢?”
在寻常人为新一年的到来而欢欣雀跃之际,谢宜瑶总会因为阿母的忌日的接近而悲伤。就像今天整个京城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当中,可乔氏却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为某个逝去的生命独自黯然神伤。
街上男女老少人如潮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谢宜瑶穿梭其中,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她明明已经活过一次也死过一次了,却还是不能看淡生死。
……
袁盼忌日将至,谢宜瑶上表请求,到城郊的石城寺学佛念经、斋戒三日,既可为亡去的母亲念经,同时还可许愿来年风调雨顺,为民祈福。
谢况刚刚在朝臣面前公开表扬过谢宜瑶,不好驳回这个小小的请求,何况这对他推崇佛教也有好处,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石城寺坐落于北郊山间,这里远离城郭,也远离尘世的喧嚣。
马蹄的哒哒声与车轮的辘辘声有节奏地交错响着。马车驶出篱门,谢宜瑶掀开车帘,迎面吹来的清风中都有青草的香味,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清新了几分。
“殿下,我觉得那是你的心理作用。”灵鹊吐槽道。
谢宜瑶放下帘子,扭过身来:“别这么扫兴嘛,还有,等下在人前可别喊我殿下啊。”
灵鹊很是无奈,公主殿下果然想一出是一出,心血来潮想学什么微服私访。
“殿下还是亮明身份比较好,”飞鸢劝道,“这样更加安全。”
“我可不觉得亮明身份就更安全了。而且石城寺的香客本来就多是高门士女,这次寺庙那边也有事先准备,不会让闲杂人等混进来的,你们就放心吧。”
谢宜瑶心中算盘打得响,若是她以公主的身份出行,石城寺中的香客和僧侣就需要避让,冷冷清清的见不到个人儿,那可多无聊,还不如装作仕女出行,能少去一些繁琐的礼节。
话虽如此,自从今早出了公主第的门,谢宜瑶凭借直觉感到一阵隐隐的不安,却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她前世未曾在此时出行至石城寺,这段短暂的旅途的终点还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