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动摇的心脏更先坠地的,是伤痕遍布的短刀。
像是苦苦维持的平衡被那昭示着毁灭的声响打破,支离破碎的“壳”被重力拉扯着跪倒在地,曾经雪白的衣袍除了浸饱的鲜血,终于还是染上了尘泥。
他像是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身体倒下时还固执地想要往“在意的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少年惊鸿一现的双目中,藏着什么呢?
疑惑吗?责怨吗?绝望吗?又或是痛苦?
——杀意。
冰冷的,危险的,叫人遍体生寒,那满盈到无边无际的杀意,仿佛少年本身便只是除了杀意之外、什么都不剩下的空壳。
然而连这杀意也并无释放的对象,被他注视着的人没能得到任何情绪波动,好像这就像太阳会散发热量、月亮能反射出月光一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本能而已。
其实应该戒备的吧,鉴于少年刚才的战力表现,鉴于他们曾对少年那样警惕,被他用那样的目光注视可不是好事。
但,那真的称得上是“注视”吗?
明明也只是堪堪装进人影的一眼,依照少年前几日的表现,恐怕连是谁都没有看清,就无力地低下了头,目光随着刀的残片一起砸落在地。
然后,他开始吐血。
真是令人惊讶,明明身上的伤口已经足够深重,这具堪称纤细的身躯居然还能供给他吐出血来,鲜红的颜色无法被手掌承接,顺着指缝流落在地。
“药研……药研…!”
思绪与语言都混乱到不知该如何开口,比起对少年的称呼,烛台切光忠的心脏更为刺目的鲜红紧缚,恐慌中选择呼唤战场上唯一的“医务人员”。
比出声的烛台切光忠更快,药研藤四郎甚至顾不上收刀归鞘便奔至少年身旁,伸出的手却不知该如何触碰,才不会导致眼前之人伤情加重。
不、比起“伤情加重”这种事,更应该怀疑的,应该是少年到底会不会在他面前断气吧,比起无从下手,眼前的情况更接近于无计可施。
无论是从人类的角度,还是从……刀剑的角度,以药研藤四郎的经验来说,都只能下“没救了”这种判定。
没能接住坠落的飞鸟,可指尖抓住的残羽都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色。
该怎么办才好?身为刀剑的他,甚至连用灵力尝试治愈的动作都做不到。
药研藤四郎脑中隐隐闪过一瞬猜想,兴许正是因为这个,眼前的人才会……
还未能做出任何有效的措施,眼前突兀亮起代表传送的白光,是本丸方开启了强制传送,可是……只有六道光柱。
“等等、不要!”
顾不得其他,烛台切光忠下意识将少年抱进怀里,没有获得任何反抗,药研藤四郎拾起落在地上的短刀,太鼓钟贞宗生怕坐标中包含不了少年的全部,张开双臂试图将面前的所有肉眼能够分辨的碎片都揽入光柱。
代表“回家”的传送光柱,从来都是好事,此时此刻也是一样。
感谢天守阁的时空转换器被前任审神者封锁,如今的强制召回只会有刀剑用转换器一个落点,别的不说,那里离手入室更近。
没有任何同守在时空转换器面前的刀剑说话的想法,远征归来的几刃刚踩到地上便开始往手入室跑,三日月宗近早就等在那里,手中还拿着曾经少年为了“紧急情况”拜托药研藤四郎收集的蕴含灵力的血。
可惜用不上,那种东西现在要多少有多少。
烛台切光忠没有停顿、实际上也没有任何停顿的余地,他抱着的少年已经不再动作很久了,连咯血时身体的颤动都不复存在,曾在他怀中失去过一次呼吸的人,似乎将要被死亡笼罩。
而这次,还会有“奇迹”发生吗?
将少年连同那振短刀一起放入手入池中,一期一振对手入操作已经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拿准材料,此时看着手入池中蔓延的红色,一片空白的大脑被五虎退抓住他衣袖的手引回些许理智。
……会有用吗?
即便是一直对少年抱有警惕的他,也从药研那里听说过那些伤口的情况,如果……如果这次也一样,无法医治该怎么办?
“……”
烛台切光忠握着少年的手,深深埋头。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这么安静,不要冷下去,不要……
“…求求你……”喑哑的声音混杂着即将崩溃的泣音,烛台切光忠恳求道,“不要死。”
回忆起曾经种种猜测,竟只升腾起荒谬可笑的苦意。
……
……
我合该是死了。
意识恢复的一瞬,难以克制的自厌感萦绕全身。
我想我合该是死了,我合该死去才对,我不该再有“醒过来”的机会的。
或者说,醒过来的,不该是我才对。
……为什么醒过来的不是“鹤丸国永”呢?
他不在的话,谁来拯救大家?
我没有要强加责任给他的意思,就只是……我救不了大家,所以想向被人期待的无所不能的那个人求援。
救救他们,救救我无法触碰的他们,救救因我而死的他们,如果可以的话,也……
【救救我】
真是,懦弱又愚蠢的想法。
其实在说“谁来救救我”的时候就已经心知肚明,根本没有得救的可能。
——要是早点认识到这一点就好了,要是从最开始,就把一切期待和希望都丢弃的话,就好了吧。
而且说到底,我本也没有被救的价值啊。
……嗯,也是,毕竟我没有那种价值,当然也不会得救,因为我不是“鹤丸国永”,救世主般强大而温柔的他也不会在我的身体里睁开眼睛。
其实说“睁开眼睛”,我目前也完全没有做到这种事。
我对外界的感知甚至都还未恢复,控制不了身体,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失去。
大家怎么样了呢?
产生这个想法的瞬间,“记忆”涌入脑海。
比起最初的那日,这次只不过是数分钟的信息而已,并未让我的意识被冲击到再次陷入黑暗。
已经很熟悉了,这种感觉和密室中积攒残留的并无不同,空洞而平静,然后是杀意。
比我有用得多不是吗?那个“空壳”。
比起会有思想和感情的我,“他”对大家来说要好得多吧,不会难过,也不会犹豫。
跑起来的这双腿,挥动武器的这只手,将敌人尽数消灭不死不休的这份能力,简直不像我自己。
又或许,本就不是呢?
【“鶴さん……?”】
看吧,如果是我的话,不会被这样呼唤的。
所以……
“……不要……哭了。”
好不容易睁开些许的眸中,只能收录比以往更加模糊的色块。
又是你啊。
尝试移动的、被他紧紧握住的手,就这样轻轻触碰到了他的脸庞。
为什么如此悲伤呢?这里是牢笼之外啊。
是我又没做好吗?是不是你也不期望我醒来、或者说,期望醒来的不是我呢?还是说,刚才连累你一起飞出去,撞痛了?
“对不起……啊。”我说,“又,让你讨厌了吗?”
烛台切光忠只是摇头。
他的情绪似乎过于激动了,气息颤抖着唇齿开合,却始终未能说出话来。
哪里痛吗?是啊,你们受了伤呢……需要我赶紧起身为你们进行手入治疗对吧?所以才会这样着急啊。
可是,我动不了呢。
大概能感觉出来,自己似乎是被泡在了某个池子里……虽然被浸湿了身体,却也不知道这份湿意究竟是来自池水还是血液。
和梦中会将我淹没的黑色大海不同,这里的水很温暖,一点都不冷,甚至让人忍不住想要更深地沉入其中。
……虽然那片海对我来说也有这种效果啦,可是想被拥抱与想要沉没一定是不同的吧。
话是这样说,这些水是不是有些太重了呢?我自认为没有被温暖诱惑,主观上也是想要快点动起来为他们治疗的,可身体依然动弹不得。
真不中用啊,这具身体。
“……鹤先生。”
烛台切光忠终于开口,“对不起、对不起,不要动……你伤得很重,我不知道……我……对不起……”
说了好多“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做错事的人从来都是我才对。
而且,“伤得很重”什么的,那种事怎样都好啦,我一点都不痛,所以没关系。
还是说……道歉的对象,其实并不是我呢?
我恍然大悟,又有些懊恼,我怎么总是这样啊,自作多情的事明明都做过一回了。
我知道的,他认错了。
“不要难过。”我说,“我不是‘鹤丸国永’……也做不成鹤的。”
受伤的不是“鹤丸国永”,而是我,我没有被关心的价值,也没有被担心的必要。
没有为我难过的理由,所以,不要难过了。
烛台切光忠呼吸宛若冻结般停滞,他动作一僵,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
可我的耳中又被骤起的耳鸣刺穿,再听不到其他声音,眼前的色块扭曲成黑色,没能支撑至恢复清明,我再次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