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马车跟在车队的最后面,自进城后姝婉便一直慌慌张张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日思夜想都要回这建康来,如今真回来了,怎么瞧着好像又不大开心了?”
姝婉谨慎地掀开车帘,往车外的嘈杂的街道望了一眼,收回手,有些心有余悸地道:“奴婢离了这么多年,建康变化太大,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我笑了笑,道:“变化再大,那不还是建康吗?何况还有你家少爷在这,你同我说过的,刘起在哪儿,你就去哪儿,难不成就不作数了?”
姝婉别过头,坚定道:“自是作数的,奴婢誓死追随少爷,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我问。
“只是奴婢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我道:“不必多虑,想来只是觉得片刻陌生罢了,你到底是个南人,总比我适应得快。”
姝婉摇摇头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觉着,那小夫人好像有些古怪。”
我提眉问:“何以见得?”
姝婉道:“她一个南人,却穿成北人的模样,还明晃晃地在这建康城里游荡,难道还不够古怪吗?”
我道:“这有什么古怪的,洛京也偶尔兴起南朝的装束,京中贵女不也争相仿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姝婉却否定道:“殿下有所不知,洛京流行南朝装束,乃是朝廷上下都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北人民风淳朴,对外来之物也肯接纳,可建康却不一样。”
“自高祖武帝时期开始,便对北来文化分外排斥,奴婢从小生在建康,却从未在建康见过北人的东西,更别提是北人的发式还有妆容。”
我捋了捋思绪道:“你的意思是说,小谢氏梳妆成北人的装束,并非是单纯地出于自身喜好?而是另有所图?”
姝婉点点头,大言不惭道:“绝对错不了,建康的南人大多都瞧不上北边的蛮夷,又怎会去装扮成北人的模样。”
她这话刚说完,适才发现我面色愈加难看,忙不迭打了自己几嘴巴,惭愧道:“奴婢失言,奴婢失言。”
我咽了口气,并没有把姝婉的话放到心上去,她所言不虚,我虽身在洛京多年,却没少听过闲言碎语。
在南人看来,我北人和草原上的牛羊无异,竟是些茹毛欣血,穴居野处的野蛮人,自是比不得他们南人讲道义有修养的。
建康人看不上洛京人,南人看不上北人。
这倒不消她来说,我自是心知肚明的事情。
我拎起桌上的茶壶兀自沾上一杯饮尽,润了润嗓子,才道:“既是如此,往后你入了庐陵王府,自是要事处处谨慎,事事小心,免得给人落了把柄。”
“今后可比不得从前在公主府和丹阳王府时的情景,倘若生出祸端,我可再护不了你。”
我话一出,姝婉刷地一下红了眼眶,兔子似的泪眼汪汪地瞅着我,“殿下,殿下……”
见了她这副模样,我心下登时也软上许多,手伸进袍袖里,左摸右摸,总算摸出来一块儿小金锭子,郑重地拍到她手里。
“你说建康不时兴北人的东西,那我也不好再拿旁的物件来给你,只这金锭子,你务必收下,手中无钱,定是不好办事的,如将来遇着了什么事,这钱或许能解你的燃眉之急。”
姝婉见了,急忙把金锭塞回我手里,受宠若惊道:“奴婢得殿下照拂,才能活着回到洛京,如今怎可再要殿下的体己钱。”
指尖擦过金锭片刻,不做停留,我又把它放回姝婉手中,紧紧握住,不再让她推拒回来。
我沉思道:“你入公主府这么几年,我也没替你谋出条好路来,只这路是你自己选的,左右我也是说不得,只这往后还有多少苦,都需要你自己去抗,自己去咽了。”
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日后我回了洛京,便再照看不了你,若刘起对你不好,你合该干脆利落些,自谋条出路去。”
“依我看,那个叫孟清玄的副将就还不错,老成稳重不说,人也靠得住,最重要的是他看中你,但凡是看中你的,必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
我多希望姝婉能好好替自己想想,只替自己去想。
当年沈家遭难,她是沈家留下的唯一血脉,亦是沈净山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和晃儿一样,她本该好好的活着,纵情声色、恣意妄为地活着。
她本不该如此作践自己。
刘起是好,却不大适合她。
从前是,如今更是。
如今的他又有了一双平妻,莫说是姝婉,就连我亦插足不了半分。
与其给人做小,受尽委屈,倒不如趁早解脱,去寻求自己的幸福。
只这道理我懂得,姝婉却不见得能懂。
人生的路再苦再累,再崎岖再坎坷,也要她自己去走。
姝婉是,孟清玄亦是。
而我能帮她的,也只有这些了。
马车轻盈地驶向前路,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宛如踏碎了时光。
车子缓缓在一处奢华宽旷的府门前停下脚步,我默默拉开车帘,只见“庐陵王府”四个大字乍然映入眼帘。
头顶处绚烂璀璨的阳光照得人脑头发昏,我用力闭了闭双眼,再用力睁开,窝在袍袖中的手指狠狠掐了自己胳膊几下,这才敢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五年了,我心心念念、期期盼盼着的建康,我还是来了。
陌生的府门,陌生的牌匾,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面孔……却无一不让我感到心酸,感到悲伤。
“到了。”
我没有回头,视线沉沉地看着车外的王府,轻声对姝婉说道。
姝婉夹起包袱,依依不舍地下车,走到府门前转过身,对我郑重地跪拜一别。
“殿下保重!”
我心中五味杂陈,仿佛送嫁了一手抚养的闺女般舍不得。
我不敢多看她,收回目光合上车帘,低声应了一句,“快去吧,快去。”
快去吧,姝婉,快去吧。
你终于回到了你的家乡,你日夜思念的建康。
你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是你朝思暮想的他。
我敛起双眸,扯过袖口捂住眼睛,拦住那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催促着马夫快些走。
走吧,快些走吧。
送走了姝婉,我也有属于自己的路走。
我和梅兰竹菊几个,在建康西北处的一家驿馆中落了脚,其中我独住了一间,赤梅和金菊一间,白兰和墨竹一间。
在驿馆刚安顿下来的第三日,刘起便派人下出请帖,邀我们一行人去往他的府中,商量着面见宋主之事。
我这才知道他那日火急火燎地进宫去见宋主,原不是为了什么巡查悬瓠之事,而是为了向宋主禀告我们几人代冯祀投诚一事。
想必现宋主刘襄对此事仍抱有疑虑,才在下旨传我们进宫前,特命刘起再来试探一番。
我同梅兰竹菊们细细商量了一整夜,思来想去,还是先把真实目的按下不表。
毕竟我同刘起五年未见,也分不清他到底是敌是友。
如今他身为南宋庐陵王,理应报效宋主,忠于朝廷,我若忙乱之下,将借兵大计和盘托出,就怕到时会遇到他不小的阻碍。
倦倚西风,月下夜昏。
我靠在窗边,抬头望向那颗孤寂的启明星,心中千思万绪,无从诉说。
这一路来,从洛京到悬瓠,再从悬瓠到建康。
我与他,生生站在两端,如同陌生人一般。
刘起,我弄丢了我的启明。
而你,也弄丢了你的玉兰。
翌日前往庐陵王府时,我亦是装扮成同梅兰竹菊们一致的公子哥模样。
眼下,我虽与刘起心知肚明,但依那日帐内的试探来看,对于我的身份,他是有意回避的。
我虽尚未琢磨清楚他作何想,却依稀觉得他该是有苦衷的,于是便不打算再计较。
马车在庐陵王府前停了下来,我随着梅兰竹菊几个依次下了车。
大老远便见着南水守在府门外相迎,左右却不见那人的身影。
南水见了我们,急慌慌地从门阶上跑下来,点头哈腰道:“几位公子远道而来,委实辛苦,快快请进。”
南水原就在我的公主府上,与梅兰竹菊们也不是第一次相见,从前梅兰竹菊是我的男宠,而南水一直都是刘起的小厮,虽不说相熟,总也好过一面未见的生人。
金菊自是放浪惯了,走前一步对南水卖起了熟络,“这许久不见,我们的南水先生也是精进了,如今竟成了庐陵王府的管事,今后我等见了,怕还得寻礼问声好才是。”
南水挠了挠头,有所顾忌地看了我一眼,道:“金菊公子这说哪里的话,小的不过是个跑腿的,跟在王爷身边适才有口饭吃。
“当初小的在公主府时,若不是得了大长公主殿下和几位公子的照拂,又如何会有今日?”
金菊闻言,满意地拍了拍南水的肩膀,“你知道就好,莫说是你,就是你家王爷,那也是得了我们殿下的庇护,才有命活到了现在,若非如此,又怎会有当今的庐陵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