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场上篮球杆高高地孤独地伫立在黑暗中,我坐在它正对面约三百米远的塑料长凳上,期望长夜的宁静能够带来作词的灵感。但漫长的半个小时过去,毫无所得让焦虑的思绪更加燥热起来。
我吐出一口气,在长凳上躺下,面对着漆黑不可捉摸的天幕,仿佛整个人都要陷落进去。
《凡心所向》,我的所向又是什么?在孤儿院时,所有人的愿望都是一致的,希望被好的人家收养,生活越过越好,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
我和陈营偏偏不服输,认定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在有家庭表达出收养我们的意愿时,偷偷跑出了孤儿院,过了很多天才回去,一切都泡汤了。那时街边还常有人卖唱,我们在路边遇到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穿得褴褛破烂,拿着二手淘来的麦克风,卖力地表演着跑调的歌曲,时不时动作随意地蹦上两下。
“我、我们肯定能唱得比,比他们好。”陈营结巴地说。
我信誓旦旦:“以后没饭吃,大不了我们就去路边卖唱。”
那时我就那么点出息,后来进了XBZ,那种混日子的想法仍然顽固地残存在意识当中。过了一年多,我和陈营才认识到,我们早就过了孤儿院为我们遮风避雨的阶段,现在该对我们的人生负责的人,是我们自己。
有大约半年的时间,我和陈营几乎成了XBZ众人皆知的“拼命三郎”。每天五点钟,我们在太阳出现前就在宿舍练歌,七点钟,所有人都在吃早饭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集训的课室里先做着预习。晚上十二点半之后,宿舍的门才会被疲累的身躯开启。
但那时我们意气风发,从不觉得倦怠。如果努力看得到成果,我们坚信回报就在不远的将来。然而并没有,半年来,我得到的回应永远只有:
“钟夷商,你是不是第一天才进来?”
“钟夷商,看看别人,你怎么就是没长进呢?”
“钟夷商,这个音错得太离谱了……”
“钟夷商,我看你每天那么认真,你到底学了什么进去?”
“钟夷商,你给XBZ带来什么价值?”
试错的时间是无法挽救的沉没成本,我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反复证明的事实是,在音乐领域,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如果努力就像阳光下的泡沫,绚烂,但破碎后都是空洞,我再也不想尝试了。
陈营是幸运的,在声乐之外遇到了街舞。他跳舞时,眼中炙热的光芒,是真正的热爱。但是我,好像既没有热爱的目标,也没有额外的天赋。这条路,真的有必要继续走下去吗?
铮——低沉喑哑的弦乐轻缓又恰当地响起,乐符汇聚成泉流徜徉徘徊。仿佛有人在低泣诉说着,碌碌无为的和弦悲怆低鸣。要十分专注才能听得到的鼓点在暗处躁动不安。钢琴稍显明亮的声音从第三层悄悄地涌入,缓慢地占据了主奏地位。那阴郁压抑的低诉者在原地踏步中慢慢挺起了脊梁,伴随着钢琴的渐入温吞地往前挪动着身躯,慢慢地,慢慢地,跑了起来,跑得比风还快。那种低沉喑哑,不再是低泣诉说,是回看往事的无悔与坦然,如成熟年长的老者平静的回忆。在故事的最后,走过长长旅途的人,终于在尽头,碰到了殿堂的大门,里面虔诚的钟声迎接他般轰然而响,所有乐器都出场了,既是起点,也是结尾。
温热的泪水不知为何从眼角滑落下来,我震惊地糊向眼睛抹了一把,那种备春伤秋的情绪瞬间被粉碎了,“靠,我怎么哭了?!”
一束光从背后打到了我身上,我在“作为猛男我竟然哭了”的震惊和“不会是保安吧”的猜测中,毫无防备措不及防地从凳子上跳起来,看见应官独自坐在我身后隔着两排的长凳上。
那这几日停了无数遍的音乐从他手机轻缓地传出,我方才竟以为那是我深夜昏沉的脑袋中产生的幻听,毫无知觉地沉浸到其中去了。
他用手机打着光似乎也有些诧异明明看似没人的前方,怎么突然就跳出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来了。我那时只有两个念头:
“是应官,又是应官。”
“我不能让他看见我哭了。”
我火速转身,闷头锄地准备跑开。他却突然道:“钟夷商同学。”
我愣住,他叫的是我吗,原来他知道我的名字?身后射来的灯光扫射到脚下站立的地面上,然后熄灭了。我不知道为何,涌现出逃跑的冲动来,却不知为何要逃跑,应官又不是洪水猛兽。
僵硬的脑袋无法思考,应官走到我身旁,那是继上次聚餐后,首次他离我如此接近。
“坐吧,不用紧张。”他说。
是啊,我到底在紧张什么?他有实力,没有架子,愿意帮助我们,甚至和我们私下吃过饭。他就如同许蓥莹一样,是我们的导师。我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随他共同在长凳上坐下。
靠近后,我才看清他穿着长款黑色外套,胸前点缀着银色玫瑰花胸针,但搭着他严肃的脸和气质,连玫瑰都变得清冷起来了。这应该不是他的私服,我断定。
他表现得相当自如,仿佛这些天他从没在XBZ遇到过我,刚刚也没有听见我那句“我怎么哭了”的嚎叫,只道:“这个时间怎么还在外面?”
他普通的询问却戳中我脆弱的隐秘所在,我无法随口胡诌理由,不知好歹地想着“那你呢”,就像看见喜爱的人,却不知道如何引起对方注意的小孩子般,故意曲解对方话里的善意,反问:“老师不是也在这吗?”
他却好像根本没察觉我的险恶用心,犹豫地看了看我。这里我先暂停解释下,我是如何从他只有微妙表情变化的脸上看出类似犹豫这类情绪来的。就连应官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球上下移动的幅度,简直可以完美表达他的情绪。他并非是情绪外露的人,可我无师自通地,解读到了他表面下的许多潜台词。
我并非信口开河地臆想他,事实上,这项功夫在我和应官相处了几乎一年之后,我才慢慢地摸到了门道。这里暂且不提。
那时他犹豫地看了看我,从外套里取出一包纸巾递给我,“擦擦脸。”
我疑惑地用带着淡淡清香的纸巾往脸上擦去,瞬间五雷轰顶,火烧脖颈。一条长长的鼻涕,因为刚刚不自觉的哭泣,缓缓沿着人中滑落,挂在我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