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D的培养模式显然与从前经历的都截然不同,来到这里的第八天,我终于首次在庞杂的古典音乐会中昏睡过去。任凭谁几乎在一百九十二小时一万一千五百二十分钟里无时无刻都浸润在这种音乐当中,应该都会休息不好且昏昏欲睡。
没有老师,没有讲解,发到我们手上的只有密密麻麻的乐章,标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红橙黄绿记号。第九天,我们即被告知,前往音乐学院为大一新生做音乐比赛集体评委。
接到告知的那一刻,我开始怀疑来到这里的选择是否正确。但那是我第一次带上了我的乐器,一支单簧管。我接触它的日子,不过短短五六天。每个人都必须至少修习一种乐器,我们是这样被要求的。
这支单簧管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积蓄,或许是如此,我比想象中更爱惜它。
我从未踏入过所谓学院这类场地,总觉得有种冥冥的不容侵犯,坐在位置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一夜,直到比赛开始前,身前隔了几排的主评委席突然有人回头,朝这边砸了几样东西过来。
居然是L,他轻佻地朝我们比了个wink。姜思名捡起他丢的东西,是几包零食。……所以评委就能吃东西是吗?我默默吐槽,偏头去看白疏因,见他却并不排斥地也放入怀中。
白疏因也偏过头,却是看往相反的方向,我跟着看去,见应官徐步而来,身旁跟着几列朝气蓬勃的学生,个个神采奕奕,衣饰精美。随之而来的,比赛开始了。
我坐在原地,真正明白了何谓天外有人,这几日的演奏轰炸已经初步养刁了我的耳朵,第一日到来时的交响乐在这几日听来已有些不如从前完美,但此刻我坐在这里,传入耳中的演奏无一比这几日的更悦耳动人,分明都是独奏,却偏偏营造出了比乐团或更叠富柔美恢宏的意境!
这不是让我们来点评,而是又一场学习,我猛然发现。
“有人想试着点评一下吗?”应官在评委席上回头,看着我们,突然说。
我心砰然一跳,瞬间呼吸不能。姜思名张大嘴巴傻傻地鼓着掌,吕乐沉默,Edbert绷着脸严肃。
白疏因冷着脸举起手,看着应官,站起来,“第一个临时离调不明,十二平均律位置有偏差……”
逼迫的空气渐渐压下来,我看着他与应官,突然意识到,从才能上而言,或许白疏因才配得上应官来为他指导。
他始终态度冷漠,应官却在他说完后赞赏地点点头,“很好。”
我握紧手中的单簧管,突然觉得不太舒服。下一秒,应官却叫了我的名字:“夷商同学试试。”
我刷的抬头,对上他如黑曜石般暗色,又平静的眼,手里的单簧管哐当砸在地上,头发发紧。
我几乎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两分钟,回想了刚刚比赛开始的所有过程,冷汗涔涔,极不确定地说:“感觉,都不错?就是没什么记忆点?”
L回头,露出暧昧的笑。我更不确定了,“也不是,就是可能跟选曲有关……”
姜思名双手捂眼,岔开两指瞄着我,比我更紧张。我第一次从应官身上感到某种压迫感,他只是点点头,没说对或不对,示意我坐了回去。
我却觉得身下的椅子都凭空消失了,陷入虚无的无措中。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敢在演奏会上睡着过。直到整整两个月过去,我们才从一楼迁移到了二楼,开始了真正的授课。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向我们解释过,我们为何来到这里,FED的创立本意。花费这么多的资源,来培养人才,这些当然都是应该的。但是,为什么迢迢千里到一个不知名的节目里挑选我们,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屈指可数的顶级音乐学府里,为什么能够赋予我们这些期望?
三个月后,我已不再记起这些解答不出的问题。金碧辉煌的音乐厅上,白疏因闭着眼睛,双手在黑白相间的琴键如流水般舒缓地翻飞出泛着涟漪的乐音。他不可一世的脸上此时只有如乐律般的平静和舒缓,就像英式传统电影里的白马王子。
这些电影般的人与场景每时每刻都在我的眼前上映,不只是白疏因,所有人都是这样,像从戏剧的序幕中从容出场,然后命运会奏响只有各自配得上的独乐。
就连姜思名,不知何时起,舞台上的他竟也仿佛一夜之间有了我无法直视的光辉。我想起刚认识他时,他拿着一把吉他随意地弹唱,就像校园里会在操场边唱着情歌的某位学长。而现在,他坐在聚光灯下,用的还是那把旧得有些脱漆的老搭档。我看着他,却恍惚地觉得,这位比我小上几岁的朋友,好似真有天王巨星的潜质。
而我,我却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当我和他们一样站在台上,台下只有这十几个专业的观众看着我时,他们是怎样评价我的呢?三个月来,除了终于勉强能跟得上课程,我竟没半点实质性地察觉到,究竟我的身上,改变了什么。
所以这对我而言到底算什么呢?临近冬季,有些透衣的冷风从窗户缝刮进来,窗外种着不知名的花,长在很高的树冠上,凤金色的,星星点点。应官的脚步声就是在离我视线最近的那朵花飘落下来时,慢慢踏进来的。
说起来,其实应官走路几乎没声音,但课室里很静很静,我瞬间就听见了,竟下意识地回头然后低头,然后又抬头,最后看着他。
他竟也第一个就看见了我,站在讲台上似乎有些微讶,但随即露出熟悉的暖意。
进来几个月,我们终于被得以宣告解放了我们晚上的时间,晚课可以自由选择学院里其他的课程修听,不需要提供任何学费和修习任何学分。
“最好是先修技巧性的,不然后面会很吃亏。”吕六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我们。
或许应官也是这样觉得的,他那时道:“你愿意来听我的课我很高兴,不过这是博士阶段的理论课,暂时还不适合你。L晚上也有课程,如果你不知道具体的排课,我可以联系课导发给你。”
彼时教室的人都走空了,他走下讲台,坐到我正前方,就像我刚认识他那天晚上那样,轻言道。
许久未见,我看见应官目中流露的熟悉的温度,忽然起了熊心豹子胆,问:“老师你怎么没来教我们?”
问出口时,我才惊觉这些日子的耿耿于怀。
他眼眸微惊,看着我,片刻后语重心长地道:“教你们的都是最好的老师,你们放心。我不是不教你们,只是曲目创作要求比较高,你们还没有准备好。”
我这才落下心来,浑身轻快了不少,又不死心地问:“那老师除了这个理论课,还有其他课程能选吗?”
应官忽然露出淡淡的笑,我印象中仿佛曾见过他这样对我笑,但已记不清是何时了,却也知道他这样笑时,好似是浅浅的欣慰。
他突然说:“夷商同学,你变化很多,很好。”
我傻傻地看着他,良久“啊”了一声,很想胡言乱语,又觉口水烫嘴得很,只知道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再说多点。
应官却只是保持着那种似乎某种欣慰的神情一会儿,然后慢慢地陷入了某种沉寂当中。他一静下来时,便有种冷静严肃的感觉,我不由得稍稍坐正了点。
“我以前也修过声乐,”良久,他忽然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再开一门声乐课,供你选修。”
“我愿意!”我喊着,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登时欣喜若狂,忽而从他面前跳起来,蹦到椅子上。
他无奈地看着我,“像什么样子,下来。”
我耳根一软,在椅子上慢慢蹲下,心突突乱跳。应官这次训我的话,好似和从前的大不相同,语气中带着点不同意味的亲和。就好像总是站在阶梯上的人,忽然向下界踏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