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到,我们当中,走得最快的到头来会是我。那时我不是辗转奔波于各类课程,就是埋头在学院各类“之乎者也”里恶补文学知识。
我总以为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发展下去,但自从那日从异地回来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应官突然开始变得极其严苛,稍有差错便辞严色厉。
他屡次对我严厉时,我就多少有些不习惯,其实也有些难受。但课余时,他从不如此,我又觉得自己太不应该。
我们签的是五年合同,如今满打满算不过才过去不够一年时间,至少还有几年时间,我能够好好地学,好好和应官相处。那时我从不觉得急,甚至开始有了细水长流的安心。
有时应官做其他事情时,我就坐在旁边看着他,时不时故意找他问两句佯装不懂的问题,他都会知无不尽,极尽详细地慢慢和我说。因为这样的时光,我已经很久没再想起从前那些纠结、迷惘的日子。
如果从此人生就停留在这段时间里,我也是愿意的。
几个月后,我开始正式接触更多的词作工作。我当然是瞒着应官去做的,连姜思名他们也未曾告诉。
实际上,自从上次回来之后,姜思名和Edbert他们便接到了不少小型演出邀约,我常常看着他们早出晚归,又要兼顾这边的课程,堪称分身乏术,除了和他们一起上上课说说笑,我也不想再增添他们的事情。
我绝不想让应官再为我费心,又藏着小心思,只想做出点成绩来再告诉他。我只要他可以露出从前那种宽慰的神色就行,却没想到因为我的这些事情,后来又连累他操了多少心。
那时我只想着无论如何都尽量不靠着学院和应官的光环,总要靠自己,才不算辜负应官和一年来的长进,虽然知道起步总是艰难的,却还是非要硬着头皮出去外面闯闯。然而几个月联系了不少工作室都未果,终于是有些心烦意乱了。究竟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让应官为我感到欣慰呢?
但是再心烦意乱,我也不该让应官知道。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但那日我在他办公室替他倒水时,他却忽然拉开办公桌底下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亮面彩棕色的盒子,上面阴刻着缭乱的外文字符。
“这个给你。”他说。
他很少会给我除了学习资料之外的东西,我只以为又是书籍之类的事物,忙抱了过来。抱到手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东西格外地轻,忍不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登时错愕不已。
里面薄薄铺着一层黑褐色包装的巧克力,底下垫着深蓝色的丝绒布,和他从前在体育场的那天晚上给我的一模一样。
应官的手轻轻在桌角旁敲着,和那天也一模一样。他抿着嘴,看着桌子上放着的白纸黑字,没看我,但侧脸的轮廓很是柔软。
我不知为何有些雀跃,只想靠他更近点,踟蹰着又往前两步,站到了他椅子左后侧,学着他看那桌子上的白纸黑字,蹬鼻子上脸试探着讷讷问:“老师,这个巧克力,真的是给我的?”
他之前明明不是说那是飞机上朋友随手给他的吗?
应官轻轻“嗯”了一声,总算是将目光移开了桌面,抬头却发现我忽然到了他后面,微愣。
我只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哪里注意到他似乎本是想和我说什么,见到我的眼神又颇为不自在地止住了。
“怎么不坐下?”他问。
我于是跑过去坐下,抱紧盒子又是看着他。应官问:“最近对你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会不会累?”
他怎么会这样认为?我用力摇头,连连摆手,他迟疑着说:“那就好。那你最近怎么……看起来没有那么活泼了?”
活泼?我暗暗吐槽这个词怎么那么像评价小孩子,又觉着有点甜滋滋的,又不知该怎么瞒着他,想了半天,暗自掐了一把大腿,说:“我最近在学泡咖啡。”
我并非说假话,偶有闲暇的时候,我真的有学。他没有嫌弃我不务正业,只是问我学这个做什么,我支吾半天,又拿了他的杯子,就问他:“我给老师泡咖啡试试?”
他看了看里面刚倒的,还满着的水,“……好。”
都说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即使是泡杯咖啡,我也得发挥出所有功力泡出最好喝的。于是折腾了半个小时,他才终于等到了我给他端来的咖啡。
只一口,我就看到应官额前的发丝颤了颤,我的手脚也跟着颤了颤。
他却轻声说:“还不错。”
我还想缠着他再问问,他看了看时间,开始打发我赶紧去看刚刚没学完的谱子。
我只好憋着坐了回去,过了一会儿,见他已经沉浸到公事里去,就悉悉簌簌地拆了一块巧克力含在嘴里,总算是开始专心致志学习了。
就在那时,忽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我没什么亲友,姜思名他们也无需打我电话,一时间还有点吃惊,接通一听,对方道:“您好,我这边是阆风巅工作室……”
我立马跳了起来,捂住手机,看向应官。他看向我,问:“怎么了?”
“我……我去下厕所!”我落荒而逃。
跑到离他办公室很远的廊道里,我才忙做贼心虚地低声说:“不好意思,刚刚信号不好。”
“没关系,您之前联系过我们音乐制作方面的工作。当时我们看您那边没有工作室,是私人联系,没太在意。不过,您这边好像有过游戏音乐的工作经历是吗?”
我终于提起心来,不禁涌出一阵不可思议的欣喜,他问的都据实以告,只想着若是这事成了,这第一份收入就用来给应官买件外套再好不过。
这还是年前的事情。我冬季的衣服不多,来来往往都是那几件。我虽然没在意,姜思名却总要拉着我出去置办几身像样的行头,但都被我借口躲开。
这几年我的积蓄虽不多,却幸好在FED也几乎不必产生什么开销,但应官虽然不说,我却知道我不同于他人所额外补的那些课,根本不在FED的训练范畴里。
开始时我还一无所知,直至后来应官开始要求我上文学课和外语课。那时他将我领到学院那个秃头主任的办公室门口,让我在外面坐着等,过了一会儿才把我叫进去。
安排几节课上当然不是难事,但应官向来是公私分明的。他以为我不知道,却没发现我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凡我五年的额外学习费用,他都替我应承了下来。
他没让我学之前,我自己也早有打算日后是一定要进修这些的,至少对作词来说,是更好的发展。
但我那时同他出来后,只是死活不答应去上这些课程,又怕他生气,连连答应说会自己好好学。应官紧紧皱着眉看着我半晌,开始语重心长地同我讲日后这些知识的必要性。
我难得和他犟嘴,说:“我就不是读书的料,老师你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根本没必要!”
他忽然就沉默了,看着我,那瞬间我竟然从他眼中读出些许落寞。我握紧拳头,心里难受得厉害,“……对不起。”
应官解释:“不一定要学得多好,至少要有积累,以后创作才不会苍白无力。而且,总有一天,你会到外面发展,到时候总会用到外语的。”
我那时还没完全懂他的意思,心想我哪里用得到外语,又不去国外。但是无论文学还是其他的,只要是学习,我都知道我该做该学,只是我哪里需要他为我做这么许多!
“我不是不愿意学……”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一旦说出口,以后他还会再管我吗?
应官的手忽然落在我的头顶,“不用想那么多,现在有机会就要珍惜。”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做出这样的举动,我完全懵住了,只知道看着他。
但他很快收回了手,说:“回去我那里吧。”
我以为他还有其他事和我说,一路兴高采烈地跟着他。等回了办公室,他才从墙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精致的袋子,打里面翻出了一件藏青色的风衣外套,朝我挥手,“过来试试。”
我涨红脸,拉紧衣襟,吞吞吐吐地想拒绝。他说:“现在老师说话你都不听了?”
我便嗫嚅着把外套套了进去,有些凉意的身体回暖起来。应官这才点点头,替我拉了拉衣领,说:“这是我以前的衣服,很多年没穿了,给你正合适。”
他骗人,这衣服一看就崭新得很,明显是今年的流行款式。我怕哽咽出来,便只是含糊地应了几声。
我并非是觉得他可怜我,或者是这样的举动伤了我的自尊。只是这么多年,还从没有长辈为我准备过一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