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渊拿起信翻了几页,确如萧衡所言,这些信看上去就是太子所写,但他仍是不信,“陛下为何宁愿相信书信,也不愿召太子当面询问?此事或许另有隐情,望陛下对太子多一些信任。”
“信任?”萧衡背着手,背影看上去有几分孤傲萧索,“朕就是因为曾经太相信太子,见到他写给萧煜的信上居然咒朕早死,朕心里真不知作何感受……朕不愿再听他花言巧语,不愿再受他蒙蔽。宁渊,倘若有一日你全心信赖一人,那人却背叛你,你便会懂何为不愿再见。”
宁渊道:“陛下连骨肉亲情也不信吗,陛下如此疼爱太子,太子怎会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这便是最大的疑点。”
萧衡不愿再听,道:“义行军是你一手组建,你将他们从饥荒中拯救出来,苦心孤诣将他们训练成兵,可他们又是如何对你的?忠信仁义,不过是圣人书本上的迂腐之言,实则人看得到的唯有眼前切身的利益。”
宁渊缓缓叩首,道:“陛下认为人皆贪生怕死,臣不敢苟同。义行军投敌,臣难辞其咎,亦无言可辩。但臣坚信太子忠孝,臣愿用一死,换陛下一念回心,给太子一个申辩的机会。”
萧衡将宁渊看了一遍又一遍,心头升起狐疑,道:“宁渊,你为何一定要保太子?”
宁渊平静道:“太子乃国之根本。”
萧衡怒道:“国之根本乃是朕!太子咒朕早死,朕偏要求一个长生不死。”
“陛下,这世间并没有长生不死。”
“世俗之见。”萧衡盯着宁渊,慢慢笑开,“天佑大夏,让朕得一法师,道行高深,自称会炼制不死丹药,朕命人在白鹤观再修一座药王殿,供奉法师。宁渊,你招募的义行军悉数投敌,你本是必死之人,念在你父亲服侍朕三十年的功劳上,朕饶你一命,你便去白鹤观为朕修药王殿吧。”
萧衡大喝一声,内侍官趋步上前。
萧衡吩咐道:“拟旨,夺去宁渊一切官职,充为白鹤观工役。”
内侍官齐声应诺,取下宁渊的官帽,剥去他的官袍,萧衡回头一看,见宁渊里头穿着的是一身孝服,脸色微变。
宫外下着大雪,锦衣卫用绳索捆住宁渊,顶风冒雪离开皇宫,将宁渊押往京郊北部的白鹤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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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冷的天,风吹在身上像钢刀刮过皮肉,白鹤观的道士们都尽量躲在室内。
白鹤观的左边有一块空地,是预备修建药王殿地址,这时正在修筑地基,因风雪太大而临时停工。
锦衣卫将宁渊送到白鹤观,交接给白鹤观观主,“这是罪臣,陛下命他做工役,修药王殿。”
那观主一见到宁渊,乐得笑了起来,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仪宾,我们又见面了。”
这观主不是旁人,就是那日在周王府炸了药炉逃走的池览。此时他化名为乌不凡,靠着驻颜丹的回春之术,骗取萧衡信任,混成了钦封的白鹤观观主。
“想当初你毁了我在周王府的饭碗,如今换作你在我的手底下讨饭吃,真是报应不爽。”
乌不凡伸手招来两个道士,“这人刚来,你们用冷水给他好好接风洗尘。”
“宁大人钢筋铁骨,一点冷水怕是不放在眼里。”唐月度翻身下马,锦袍曳撒,头戴簪缨,好不意气风发。
宁渊冷眼看着唐月度。
难为苏钰有心搜罗,叫他发现唐月度暗通敌国,太子被陷害想必也是他的手笔。
苏钰曾暗示他,这唐月度出身非同寻常,或许是陈王之子。
那便说的通了,唐月度做这一切都是冲着报复自己而来,甚至可能包括和云语容的婚事。
是他连累了她。
此时他被贬到道观,唐月度追来,定是赶来落井下石了。
唐月度看着宁渊这副落魄样子,满意的笑了笑,“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我更想不到义行军都叛国了,咱们的陛下还是舍不得杀你,太惜才了。宁渊,念在多年相识一场的情分上,你跪下来磕头求饶,我考虑对你下手轻点。”
宁渊讽刺的动一动嘴角,“你我之间隔着国仇家恨,那点相识之情不足一提。你不必手下留情,他日我也不会。”
唐月度笑容凝固,神情转为狰狞,“天气这么冷,不如大家活动起来。兄弟们听好了,谁打断宁渊的一条腿,本官重重有赏,打断两条腿,官升三级。”
锦衣卫一拥而上,宁渊被捆缚上身,纵有一身武艺也施展不开,终是被众人按住,一棒子打碎了两只髌骨。
锦衣卫们得逞后,将宁渊丢在雪地里,想着即将到手的赏赐,喜滋滋翻身上马。
宁渊倒在雪地里,剧痛之下冷汗如雨,仍咬牙不吭一声,朦胧中只听见唐月度的声音。
“陛下再爱才,也不会重用一个瘸子吧?宁渊,你完了,这次你是真的完了!哈哈哈!”
“从小到大你才压众人,是世人眼中完美无瑕的君子楷模,我偏偏最恶心你那高高在上的样子。”
“看,你不也是肉体凡胎,会疼痛,会流血。你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断你双腿,就是要你今后都再也站不起来,永远矮人一等。”
唐月度胸中痛快,仰天长啸,□□的马也似感受到主人的激动而原地打转。
飞雪似枯蝶自灰暗云层中飘落,宁渊慢慢睁开眼对着漫天阴霾,说道:“今日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我的恩怨不干旁人的事,放过云语容。”
唐月度两腿一夹马腹,踱到宁渊身侧,低头打量他如看一条落水狗,“你以为我娶云语容是为了报复你?你错了!娶她是出于真心,天底下唯有她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自会和她白头到老。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她。这一生你也休想得到她。”
宁渊目光虚浮的望着天空,雪渐渐在他发间落了一层白。
“你就慢慢死在这里吧。”唐月度啐了一口,转身对乌不凡嘱咐道:“药王殿工事繁重,宁渊是在扛木料时不慎被巨木压断双腿,记住了吗?”
乌不凡连声应道:“贫道记得,宁渊就是被木料压断双腿的,与旁人没有半分干系。”
唐月度满意的点点头,“可以带他去接风洗尘了。好好伺候他,可千万别让他好起来。”
乌不凡道:“大人放心。”
唐月度心满意足,一扯马缰绳准备打道回府,转身时却愣住,只见两匹骏马停在风雪中,马背驮着着两个女子,一绿衣一白衣,不知从旁看了多久。
绿衣女子怒视着他,喊道:“唐月度,你为何害死我父亲?”
“清溪?”唐月度见她这般激动,瞬间想到天牢之事,把脸一沉,“沈东璋杀父越狱,与我何干?”
“你还狡辩?唐月度,你怎么这般无耻?”沈清溪提剑便刺。
锦衣卫们见状刀剑出鞘,一齐对准沈清溪。
唐月度喝道:“退后,不许伤她!”
锦衣卫愕然后退,按马不动,眼睁睁看着唐月度只身迎敌。
沈清溪师承大夏第一高手宋白棠,唐月度如何能是她的对手,不过三两个回合,就被沈清溪挑落马下,一剑刺穿胸膛。
唐月度精通医理,知道她虽刺得深,终究避开要害,虽然痛到极处,仍是笑了出来,道:“清溪,你杀过我一次了,可以放过我了吗?”
唐月度合眼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雪地里。
沈清溪犹豫片刻,仍是丢了剑,一把扶住了他。
狂风无情的抽打着大地,松鹭河边一座寻常农舍前,云语容顶着刺骨寒风,在篱笆门前张望。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山道尽头出现了两个人影,逐渐向着农舍靠近,云语容认出来人,高声喊道:“在这儿。”
风雪中行来的两人中,一个青年男子名叫苏狄,是苏钰的手下。
那时唐月度被沈清溪刺了一剑,白鹤观的道士们只顾着为唐月度疗伤,将受伤昏迷的宁渊丢在雪地里。
云语容只得央求附近的村民相助,将宁渊抬到一户农家,免挨风雪之苦。白鹤观地处偏僻,周围只有几家猎户和砍柴人住着,方圆十里找不出一个大夫。
幸亏这个叫苏狄的苏家侍从及时赶来,说是苏钰一早发现不对,命他暗中跟来,就怕唐月度暗中加害宁渊,不料还是来晚了一步。
苏狄见宁渊重伤昏迷,二话不说就去城里请大夫,云语容留下照顾宁渊,心里好不焦虑,好在总算在天黑之前盼来了苏狄和大夫。
随苏狄一同来的医者年龄有五六十岁,斜挎医箱,大步赶来,正是宁府的府医黄大夫。
黄大夫和云语容匆匆见过礼,急忙去到里屋为宁渊疗伤。
云语容知道黄大夫医术高明,不禁庆幸来的是他。
她来到病床边从旁看着,见黄大夫将又粗又长的钢针刺进宁渊的膝盖,而宁渊半分知觉也没有,心里慌乱得犹如一锅沸水。
黄大夫针灸后,喂宁渊吃了几粒药丸,服侍他睡好,自己去外间挥笔写了药方,让苏狄快马加鞭去城里抓药,苏狄立刻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