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初景挂了电话。
心血来潮练回字，才写了几个字就因为这通电话而被打断，但边初景没了继续写下去的兴致，满心都是那通电话的内容。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边初景将纸折好，放进抽屉中，披上外套下楼。
老师？
怎么可能。
边初景熟练地挂上微笑，眼神依旧古井无波，冷得吓人，他坐上车，淡淡地吩咐道：“回家。”
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回家？回哪个家，今天边总怎么这么不对劲，不应该是说去哪个小区吗？我要去哪个小区？随便去吗？还是打电话问问冯总。]
边初景闭了闭眼，“去意宅。”
司机连忙点火开车，“好的边总。”
天渐渐黑了，墨蓝的天幕上出现一轮皎洁的弯月，微弱的亮光洒进室内，云殊意被这抹月色唤醒，睁开了眼。
【宿主您醒啦。】
云殊意高兴地唤了一声“小九”，问道：【怎么样，你的身体好点了吗？】
【好了！小九现在强壮如牛！还能和这条臭锁链大战三百回合！】
听1109亢奋的声音，确实像是恢复了的样子，云殊意这才放下心来，问起那条锁链的状况。
【它在您精神海里，什么也没做，一动不动，好像有点死了。】
云殊意可不信它会就此罢休，他派精神海内的黑雾去炼化锁链，果然，在黑雾触碰到锁链的一瞬间，锁链爆发刺眼的光芒，疯狂地挣扎起来。
【小九，看好它，在它被炼化之前，不要离开它半步。】
叮嘱完1109，云殊意朝楼下走去。
不知道今晚边初景会不会回来，云殊意决定先休息一晚，明天去找边初景。
云殊意起身朝楼下走去，经过钢琴时，他停住脚步，倏然想起和小少爷一起弹琴时的场景。
他带着小少爷的手，按下一个又一个琴键，和小少爷一起弹奏一首又一首曲子……
云殊意站在钢琴前，怀念地抬手一个键一个键地按出一首悠扬的曲子，就算是慢吞吞的演奏，也能很轻易就听出来这是一首极为优美的音乐，让听者不由驻足欣赏。
华丽的高音在空荡的别墅间回响，顺着空气，钻过门缝，传到门外。
边初景站在门口，开门的手因这音乐而瞬间顿住。
他眼前刹那空白，耳际嗡嗡轰鸣，久久没有反应。
这是……鱼儿的歌。
是只有他和老师知道的歌。
真的是老师。
陪边初景一起来的司机听着别墅里隐约传来的钢琴声，面容惊恐地后退。
[不会是有亡魂吧！]
边初景眉头一跳，觉得司机说的荒唐，却又有几分道理。
怎么会有人失踪那么久，一点踪迹都查不到。
“你回去。”边初景用手机关了别墅里的监控，看了司机一眼，“今晚的事，别告诉任何人。”
司机走后，边初景才鼓起勇气，打开了别墅的门。
没有了门扇的阻隔，音乐声变得越发明显，但当边初景抬头望去时，音乐声停了。
边初景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惶恐，几乎是跑着上了楼。
边初景站在门口时，云殊意就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他不知道小少爷为什么不上来和他相认，只好认真弹完了这首来自鲛人的歌。
最后一个音符绵延不绝，像是海浪般汹涌起伏，最终把边初景卷了上来。
听见匆忙的脚步声，云殊意习惯性回头朝下方看去，落在下方的视线却只看见一双修长的腿。
目光逐渐往上，一丝不苟的西装、看着模样成熟的男人，云殊意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小少爷？”
边初景习惯性扬起笑，却又因无法控制自己的脸部肌肉，脸上的笑变得似笑似哭，他嗫嗫嚅嚅许久，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老师……”
当年孺慕看着自己的孩子，居然长这么大了。
云殊意起身，来到边初景身边，正想伸手碰碰他，边初景反倒往后躲了，云殊意有心缓解气氛，开玩笑道：“怎么了？小少爷这回身上又涂颜料了？”
“我身上有阳气。”边初景一本正经地开口，“老师别碰我，会受伤。”
云殊意“噗嗤”一笑，重逢的伤感都被冲散了不少，“我又不是鬼，怎么会怕阳气。”
边初景也勾了勾嘴角，但笑容却有些苦涩，他往前一步，试探性碰了碰老师的手臂，等到确定手中真的抓到了实体，边初景猛地将人拉入怀中。
嗅闻着老师身上本该是自己讨厌的浓烈香气，边初景反倒感到了阵阵安心，他在老师耳边低声呢喃：“老师，一万七千五百三十二秋，你知道是多久吗？”
怀中人身体一僵。
“十六年，你消失了整整十六年，今天一过，就是第十七年了。”边初景笑着眯了眯眼，脸上的笑容越发温柔，与之相反的，是他哀戚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包含着他无尽的思念与痛苦，“五千八百四十四个日夜。”
“五千八百四十四天。”边初景缓缓咀嚼着这个数字，仿佛在回忆失去云殊意的每一天，他的声音渐渐低了，轻得几乎听不见，“你离开了我五千八百四十四天。”
“老师，你反悔了。”
云殊意愣神了许久，在他的感知里，他只离开了几个月，最多也只是几年，居然过去了十六年吗……
小少爷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我……”云殊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关于小世界之外的东西，他是不能说出来的，规则不允许规则之外的东西存在，他只能苍白无力地道一声，“抱歉。”
这两个字根本无法弥补云殊意缺席的十六年，对于小孩来说，承诺是无比重要的。
尤其是，答应永远陪着小少爷，是云殊意给边初景的第一个许诺。
云殊意记得很清楚，那天在车水马龙的的街边，边初景仰着头，用稚嫩的声音问他：“老师，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说，当然了。
愧疚和心疼撑得心脏砰砰跳动，云殊意甚至不敢去想，这十六年，这六千两百零九天，边初景是怎样度过的。
“对不起……”
边初景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在老师肩窝，紧紧抱住老师。
他仔细聆听许久，却听不见云殊意的心声。
沉默许久，边初景还是放了手，“老师，你回来是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拿吗，你的东西都在房间里，要是想离开，我送你走。”
“当初那只是小孩子开的玩笑，我已经长大了，不作数。”边初景缓缓直起身，看着云殊意的眼睛，轻声道，“你要是有自己的生活，就走吧。”
边初景唇色发白，让云殊意不由想起来边初景五岁那年的那场大病。
云殊意伸手重新抱住边初景，如小时候哄人入睡一般，轻轻拍着男人的背，“既然答应过小少爷，我就会一直陪着小少爷的，永远不离开。”
“不论我变成什么样？”
云殊意毫不犹豫地开口：“不论小少爷变成什么样。”
边初景心满意足地直起身，他当着云殊意的面，从口袋里掏出录音笔，按下暂停，“老师，这是你亲口说的，千万不要反悔。”
看着边初景手中的黑色录音笔，云殊意表情有一些复杂。
边初景心中忐忑，他这样耍心机，是不是就不是老师心中的正人君子了，他这样，老师还会留下来吗？
要是老师再反悔……
[孩子真是长大了，懂得利用工具，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他被教得很好。]
边初景内心阴暗的想法一顿，随即烟消云散，他多想告诉云殊意，他没有被教得很好，没有老师，他的人生一塌糊涂。
但他不行。
拥有这样的能力，只会被人厌恶。
“小少爷现在不在这里住了？”云殊意没再看边初景手中的录音笔，关心起边初景的近况来，“你已经开始上班了？二十一岁怎么没有在读书？”
“老师，边陵死了。”边初景收起录音笔，“我没时间读大学。”
“死了？”云殊意两条眉毛都皱在了一起，“怎么死的？”
边初景不愿多说，随意道：“摔死了。”
云殊意追问：“抓到凶手了吗？”
“老师，别谈他。”边初景心中烧起嫉妒的火，嗓音沉沉，“你是我的老师，不是他的。”
说完，边初景带着一肚子气去收拾自己的卧室，徒留云殊意在原地困惑。
[迟来的叛逆期？]
边初景更气了。
云殊意跟在边初景身后进了屋，看着同十六年前一样的卧室，再看着边初景高大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物是人非的怅然。
[怎么就长大了，还没养够呢，乖巧的小少爷还没养够，一眨眼就变成了叛逆的青春期少年。]
正在铺床单的边初景左脚绊右脚差点把自己绊倒，他咬了咬牙，冷着脸继续铺。
[错过了小少爷的童年，学生时代，成年礼……没有给小少爷去开家长会，不能亲眼看见小少爷一步一步长大变优秀。]
[唉。]
边初景也背对着云殊意默默叹了口气。
是啊，全都错过了。
幸好错过了，要是看见他折磨人，老师会不会很生气？
边初景顶了顶腮帮子，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老师生气起来，应该会很好看。
云殊意看了眼莫名其妙笑起来的边初景，满心疑惑。
[人是不是有点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