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钱,于是便天天在校长上数学课的时候,叫他过去,大腹便便地坐在讲台桌前,在下面连同弟弟妹妹那般年纪的小孩子们面前,拿手指一直戳他脑门,一边要钱。
程千辞又不想去学校了。
程千辞的奶奶脾气不好,听到这事,带着他就要去找校长老婆算账,只等对质确认后就要发飙,可当校长老婆直直问他有没有真的戳他的时候,程千辞却低下了头,低声地说了没有。
谁也不知道那一刻的他有多么羞耻。
奶奶的女儿们也嫁的不错,也有当老师的,也有当官的,讲来讲去,就是他父母的结合是弱弱相加了,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不知道是哪一头起的作用,那个校长最后差点被开除公职,远调他乡了事。
这件事明面上是取得了胜利,但继任的校长和前校长同姓,还有其他老师也是共事许久的同事,程千辞很难得地,每次都得到与其他男生不一样的特殊“眷顾”,以至于仅仅小学二年级的数学知识,他都是远低于及格的分数。
不过程千辞的妈妈倒是很有“远见”。
这个没读过书的女人知道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于是在程千辞拿了几次作文奖状后,就千辛万苦求了弟弟帮忙,在最后一学期的时候把他转去城里读书。
乡下的资源还是太差了,程千辞好多本书没学,也听不懂,丑不拉几的打扮,常年干活的黑黄,生活的就对比和窘迫,无一不让他非常沉默,他又一个人租住在外面生活,无人问津,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几乎就没有说过话了。
在被罚抄作业抄到凌晨两三点几次过后,程千辞有些绝望,他开始在本子上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他向往的世界。
他很想要活,可身体和精神却无一不告诉他,最好还是死了的好,索性他只是想想而已,如此,便心不在焉地学着。
不过出乎意料地,程千辞的小学考居然很是不错,虽然没什么人祝贺他,只有他小时候突发奇想,每年把自己的红包孝敬给外婆外公他们倒是有奖励他一台小放映机——因为程千辞很喜欢看电视,可是农村干活的孩子,怎么可能天天守在电视前面呢,所以他只能从电视里看到他想了解的这个世界上其他人的生活。
程千辞不是天才,初中的时候又跌落中下程度。
很努力的时候中等,差一点又偏下了,一如既往不变的,是他仍旧不怎么讲话,也不跟任何人交流。
他的爸爸也从没开过他的家长会,即使班主任打电话强硬要求,也还是找了各种理由推脱,开学了也懒得送他出去读书,让人无言的窒息。
但即使这样,程千辞也没放弃读书。
那不是他好学,是因为他的弟弟也已经开始读书了,妈妈说了,若是考不上最好的高中的话,还不如去当护士,到时候出来就可以工作,也减轻压力。
他们那地方很小,也只有护士这个中专了。
程千辞去问过一个同村的姐姐,护士这工作怎样,那姐姐说,刚进去就要去ICU的,要给人扣屎捧尿。
程千辞一听就感觉不行了,心里暗暗想着再怎么都要读好。
努力了很久,程千辞也还是没有考上,但足够幸运的是,有三个同学去了更好的城市读书,他刚好在第三个,就顺位递补进了最好的高中。
高一的时候,他的成绩依旧很差,尤其数学,简直惨不忍睹。
数学老师在学校又有宿舍,上课噼里啪啦一通,如果要问的话,最好去他宿舍的补习班问他更好,不然他那么快讲了你也是听不懂的。
程千辞刚开始也去了。
一节课三百。
他一星期所有的伙食费才八十,老师家的猫咪都喝牛奶,而本应该认真学习的他馋疯了似的,补课的时候居然一直咽口水来着。
所以去了两次他就没去了,与老师的女儿擦肩而过的时候,程千辞就晓得,自己这一辈子也比不上她了,即使他们并没有任何交集。
程千辞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
只不过不同以往是没人认识的缘故,其实他有表弟、表妹也在这个高中上课——他们入学早,而他入学晚,自然就同一届了。
程千辞记得他录取上这个最好高中时时的那个暑假,去他们家时,他还没说什么,他们就派出一个代表,委婉的说在学校里能不能当做不认识,到时候不要打招呼的好。
那感觉比每次捡他们衣服穿的尴尬更甚,程千辞没有信心了。
即使姑姑们对他很好,他也不可避免觉得创伤,因为他们。
没什么理由。
但他也觉得,可能是他也的确不讨人喜欢的缘故。
毕竟有一次碰到舅舅那边的表哥的时候,明明有看到脸的对视,表哥也是直接走了的,于是还没打招呼的他也不想打招呼了。
就像班上同学们一起去志愿服务的时候,也是别的男生把女生的那些桶铲子拿过来塞给他,然后和那些女生偷偷溜去玩,真是吃定了他任人宰割。
他也向来很傻,总想讨人喜欢、关注,即使他表现得并不明显,甚至有些冷漠,但他的行为就是如此。
他还曾主动借给过别的同学一把伞,因为看他雨淋得可怜,结果那个男生没把伞还回来,害他淋了一个星期的雨,还看着妈妈不得不向别人借钱给他买伞的凄苦。
人生,对于他来说,好像怎么都很难的样子。
于是程千辞觉得,他又很想死了。
高二分文理后,选了文科的程千辞成绩大幅度提升,也拿了许多奖励,尤其是最后几次模拟考的时候,连曾经最厉害的复读生也考不过他。
第一次,程千辞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但俗话说,顺风顺水久了就容易翻车。
他还刚沉浸在爸爸非常主动来开他家长会的余韵,不晓得是紧张,亦或是渴望太过,高考他考得并不怎么好。
可以查成绩的时候他还在干活,暑假家里忙得要死,割稻砍柴的,还是班主任打来问他分数才知道要查。
好容易去邻居家借电脑查了以后,分数出来的那一刻他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不如以往的分数。
那时候的他不懂什么叫切线,什么叫提前批,什么也不懂的他只知道,他不想当他曾经不喜欢的老师,然后复读的表弟和他分数差不多一样。
可表弟家的条件是更好的,也有眼界,于是他就想着蹭表弟的志愿。
“要是我们在同一个学校的话,我就可以经常去找你了”,程千辞是这样说的——但他忘了升上去高中的时候,也是这个表弟说就当不认识的好,所以当表弟支支吾吾,“那也不用去找我……嗯”的时候,程千辞的脸色就变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登了表弟家的电脑,把第一和第二志愿对换了一下,他们这后来的一生,就如他所愿地各奔东西,的确也像不认识的那样了。
那不是他第一次被嫌弃。
刚高考完的毕业之旅时,他原也是要一起去的,其实那一开始就错了。
表弟的家境好,只不过是条件好的长辈怜悯他,所以才建议一起来个毕业之旅的,所以当程千辞从另一个长辈那听到表弟说不想和自己去的时候是生过气的,还拒绝了表弟的再次邀请,没想到他还是学不会教训,又得再被一次次嫌弃才记得住似的--没长心眼。
大学的程千辞会好一点,但也更不好了一点。
好在他会和别人讲话了,虽然也仅限于自己的宿舍,但不好就在他有了手机,又觉得自己考差了人生全毁,拼命地把以前没玩过的手机玩回来。
本来身体也差,这下不仅更差,而且还生了病,牙齿也掉了最重要的几个,进食也十分困难。
差不多挂了三学期的科,他才艰难挣扎慢慢缓了过来,后面正常毕业。
大学毕业后,听从家里的建议,程千辞准备考取老师,便也没去实习。
没有主见的他的人生,似乎也从这一步更加衰败。
其实说是准备,但他一点都不想当老师,只是耐不过家里而已,就算有个资格证也不过是随大流考的,所以这么随随便便应付,他自然没有上岸。
成绩出来后,在同一城市的舅舅为他介绍了一份培训机构的工作。
他去了,作为助手干了将近三个月后,喉咙烂了,脖子边也长了许多小硬珠一样的肉球,发的工资远低于生病的药费,实在干不下去的程千辞后面便找了份代课的工作。
即使那时候的他也很傻,还不晓得什么叫编制,什么叫教绩,更不晓得什么叫人情世故。
一开始就认错校长,后面和同宿舍的体育老师因为作息问题也隐隐起了矛盾——他需要早起,可体育老师常爱打游戏又有声音,穷人的孩子没那么大气又会做人的,他的脸色可能带了些许,同事间的相处自分高下。
那时候只顾着使劲教书的人,也不懂方法,而且代课的也没谁在意,程千辞连课件也没有的就莽了一个学期,最后成绩差得被批评了不说,校长还安排老师天天听他的课。
自然第二年的考试也砸了。
不止工作,他的身体也濒临危机。
因为工资极少,借着之前培训机构的便利,程千辞还得在课下时间兼职补习,毕竟不朝家里要钱的话,光靠那点工资真过不下去。
长期的用嗓、饮食失调,每隔不久,程千辞存的一点点钱都拿去买药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他的肠胃几乎完全崩溃,然后他就开始发现自己更是恐女社恐到了可怕的境界。
快要再次开学的时候,程千辞被辞退了,说法是教育局派新的老师下来了。
隔壁不远的学校急着要老师,程千辞也没面试,进去就教了数学——反正教来教去就是没教他的专业。
刚进第二个学校的第四天,程千辞就非常想辞职走人了,但他没钱,所以只能忍着。
被打听了家境的他,在开学不久后就被是校长亲戚的保安使唤做事,开门、洗碗,就算头尾有课,中间还是被强求去寄了快递,分发没人看的报纸,休息时间也经常被叫住聊天,出入门还经常被卡……真不知道怎么熬下来的。
本来程千辞住校是想省钱的,一见这情况,立刻就想搬走了。
那时候他还想省钱,打算和另一个同是代课的老师合租,可自从那个老师骗他出去被女生相看,又老是看他读书的进度后,一想起上个合住舍友的情形,程千辞还是多花了钱租了个单间,将近二分之一的工资就献给了出生就在市中心的福气“老爷”,每月按时上供。
好吧,租房子的确是正常的交易没错,只不过因为程千辞很嫉妒所以想法有些阴阳怪气而已。
但那个学校的氛围实在不好,在看到另一个同是代课老师的备受“侮辱”却无能为力的同时,程千辞也觉得惶恐,因为他即将是倒数第二个被折腾鸡蛋。
他怕得同舅舅哭诉了两次,耐不过的舅舅找了些关系打个电话后,他的日子好过了些,但也不过变成忽视而已——当然,这是一种他最喜欢的生活状态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换了新校长后,程千辞的日子又开始不好过了起来。
那时他跨年段、跨学科主科,又生病,也社恐加剧,本来就饱受他人对自己从头到脚的评头论足,还被迫又开一次公开课,简直苦恼。
那是别人推来推去推到他身上的活,结果也是开的很差,评课会上,他只能拼命忍着眼泪不掉。
大概是他的问题,的确是他的问题——那时候的他一直这样想着,总是在深夜里掉了好几公斤眼泪。
令他破防的时刻还有很多,譬如早就说好再带个班就暂时不上公开课的约定作废,去表姐的生日会上敬酒她没喝,约定好了继续签合同的意向又反悔,再找了学校又反复说要或不要的拉扯,原本答应让自己回家备考的妈妈又突然拒绝……一切的一切都令程千辞崩溃。
在他为此苦恼,头皮几要炸裂的时候,表姐家的庆祝会将这一切推向了顶点。
“你表姐有个内推的机会,原本是想给你的,但你姐姐觉得你带不出去,所以让姐夫的表弟去了……”
那个声音是这样说的。
回到住处以后,程千辞就用最后一点钱定了去海边的车票。
他想这一切苦难就到此结束好了,就是不知道他吃不吃得了那种窒息而死的痛苦。
最后的最后,在距离动车发车前的三个小时,程千辞接到了那个拉扯学校的电话,说希望他能过去上课。
于是,一个弱懦又贪生怕死的人活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