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蛊医少年?
叶静姝思绪霎时回到一月前那个血腥诡谲的夜晚,妖异赤红的眼睛仿佛被刻印在她脑海,任时间流逝,它的血色也未曾减弱半分,反而愈发令人心生恐惧。
苗疆人,这个号称“困守苗疆,与世无争”的部族,终于按捺不住了吗?
叶静姝呼出一口气,将那个已经昏死过去的黄金小蛇拎起来丢到一个玻璃杯里,又找了个玉石塞子,死死将它密封进去。
乱世相争,群雄逐鹿,皆是人之常情。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希望战火波及到的地方能少一些,再少一些。
日出东方,薄雾渐散,这时候再补觉也只是聊胜于无。叶静姝起身打理好自己,换上一件月氏本地的貂皮短衣,再搭上一条豹皮直筒长裙,对着铜镜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
月氏服饰虽不比大梁舒适,但易于行动,保暖性也是一流。若是能与大梁工艺相结合,想必能更上一层楼。
叶静姝默默记下这个想法,走出屋外唤来一名侍卫:“备车,去王宫。”
“是!”
到达王子宫殿时,司徒空正趴在床榻上,小腿裸|露在外,腰腹至大腿处覆着一层薄薄的毯子,遮掩住最难以启齿的伤处。听到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靠近,他眯眼看过去,见到那道身形的瞬间,他呼吸一滞,心脏不受控地狂跳起来。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原本一派淡然的王子殿下突然面露羞臊,将脖子一扭侧过脸,背对门口,僵着身子迟迟不敢回头。
“怎的了这是?趴久了落枕吗?”
“没......没有!”司徒空呼吸急促,颇有些气急败坏道,“你今天怎么穿这个!”
“入乡随俗。”叶静姝眼珠一转,逼近他,“怎么,不好看吗?”
“我......我月氏的衣物,自然是好看的!”
有僮仆搬来一张不大的矮榻,叶静姝后退两步坐好,笑着戳了戳司徒空通红的耳尖,“去受刑的时候那么铁骨铮铮,怎么现在却害臊了?”
“吾一人做事一人当!劝谏王上,乃臣子之责,吾无悔!”
“肯听取谏言的王才值得你这样效忠,”叶静姝靠近司徒空耳边,用气声轻声道,“像王上这样的,最好的归宿是被关在殿中修养身性,颐养天年。”
温热的吐息扫过耳廓,司徒空一个激灵,差点从床上鲤鱼打滚爬起来,他扭过头,眼神闪躲语速极快,“父王手上握有十万大军,若要开战必定血流成河,月氏内忧外患,不可再横生枝节!”
“正因内忧外患,月氏才需要尽快改革,重换新天。”
叶静姝一边开口,一边打量他的神情:“司徒王子就果真没有野心,不想早早称王?”
“称王不称王是父王说了算!司徒月自回归王室,日日只知奉承父王、寻欢作乐,丝毫不问民间疾苦。待到父王对她的怜惜之心消耗殆尽,民众对她的不满开始反噬,她自会被打回原形。”
真是好一个理想主义者!
叶静姝一时语塞,沉默片刻道:“与其期望他人自行灭亡,不如主动出击。司徒王子可想好下一步的计划了?”
司徒空面上闪过一丝忸怩,低声道:“吾要去找大祭司接受赐福,下月的分粮布施,吾会与大祭司一同登台。”
与大祭司修复关系,刷民间威望,这确实是一个好计划。只是......倒不是她看不起司徒空,但这种弯弯绕绕的迂回计策,不太像是他的风格。
叶静姝试探道:“为何要与大祭司一同分发粮食,若你以司徒王子的名义分发,岂不更好?”
“你也这般想!”司徒空眼睛一亮,看向叶静姝的眼神越发亲近,“我们才是心灵相通,谁知道wu——”
司徒空顿时一个急刹车,面上浮现些许懊悔,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wu?吾?无?五?武?
什么玩意?
叶静姝大脑飞速运转,装作没发现空气中的尴尬气息,接着道:“说起来,上次我们回宫,城外将士们的鼓乐表演是王子自行安排的吗?”
“啊?嗯......怎么?”司徒空猛地回神,略带不安地看向叶静姝。
“没什么,只是阵仗如此之大,王子表演的如此威猛,若是您自行安排,可真是受累了。”
说这话时,叶静姝语气中的阴阳怪气没藏着,司徒空脸色登时变红,吞吞吐吐半天,才像是哑巴吃黄连一般咽下了这个评价。
他侧过身体彻底背对过叶静姝,声音闷闷的:“对!是我!我自己操练了他们大半个月才有这个效果!你满意了吧!”
叶静姝笑了两声,眼神里却不见笑意,“好啦,司徒王子好好养伤,什么时候想本公主了,欢迎随时传召。”
司徒空猛地转过身子,“你......罢了,也快到用早膳的时辰了。你走吧。”
叶静姝轻声应了一句,却没再伸手触碰他。
兽皮筒裙没有飘扬的衣摆,司徒空探出去的手什么也没捞到。他略显迷茫地看向散发光亮的大门,迟迟未能回神。
而这边,叶静姝一跃上马车,对着叶老大道:“先不去匠坊,回驿站。”
叶老大沉默地点点头,一扬马鞭,疾驰而去。
回到驿站书房,叶静姝执起毛笔,沾染上与阿隐通信的那种特殊颜料,手下笔走龙蛇。
她早就怀疑过,司徒空这样刚直直率的王子,在月氏这般情况下根本活不到这么大。
她被当前形势一叶障目,自以为是司徒月和绮娜拉布局未成,暂时没对司徒空出手。
只是......在绮娜拉被选做王后之前,司徒空面临的明枪暗箭也并不少。他能安稳活到这么大,仍怀有天真到令人嗤笑的想法,说明他背后仍有高人指点。
若那人真在月氏,以阿隐的能力必定能抓到一丝蛛丝马迹。
可是没有,阿隐潜伏月氏的三年间,司徒空自始至终都是独身一人。
独自在朝会劝谏国王、驳斥群臣,独自领罚,独自疗伤。第二任王后去世后,他再无庇佑,只能靠着母亲留下的微弱势力抵抗一切恶意。
若真有人在背后教他应对世故,又怎会放任他处处踩坑,连刚回王宫的司徒月都能看出他的色厉内荏?
叶静姝将目前所能想到的所有疑点随信寄往大梁,要求阿隐重点探查和“wu”这个读音相似的人或组织。
当前局势瞬息万变,她将所有人绑在一条线上,但任何一个不可控变量都可能使她前功尽弃。
叶静姝蹙眉看向天边,心中微乱。人间沉浮十几载,她与不同人经历过多次从无到有的打拼,却还是第一次这样搅动一个国家的风云,最终结果如何,她也不能确定。
“公主殿下,您要寻的夫子来了。”一道清脆的声线传来,稍稍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叶静姝应了一声,“让他们进来吧。”
一道颤颤巍巍,弯腰驼背的苍老身影颤颤巍巍越过门槛,努力弯腰俯身,“见过......见过......使者?”
叶静姝瞳孔巨震,立刻看向门口的芙蕖,用眼神询问她:这就是你寻的夫子?
芙蕖上前两步欲哭无泪道:“月氏混乱已久,曾经所设的学堂皆被毁弃,任教的夫子或伤或亡,王城周边五里,确实仅有这一位夫子.....”
见叶静姝面色不太好看,芙蕖立马补上一句:“奴婢已安排人前往王城十里处找,想必待会便会有消息。”
那老夫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全身上下在不自觉地发抖。从他潦草稀少的白发中依稀也能看出他曾经的儒雅气息。
叶静姝叹了口气,挥手止住芙蕖的话:“将这位夫子带下去洗漱一番,再派人量身裁剪一套衣服。”
对上老夫子不可置信的眼神,叶静姝轻声道:“你家里可还有何亲人,有何要收拾的细软,一并带来驿站吧。”
“没......没有。”老夫子眼眶涌出一股热泪,他着急地用袖子接住,努力挺直身体,似是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加体面。
“嗯,那就安心留在这里吧。”
芙蕖带着老夫子缓慢退下,叶静姝站在窗前,注视着那道蹒跚身影,原已消散的阴霾成倍压了下来,几乎令人窒息。
芙蕖回来地很快,她的眉眼间没了笑意,只是怯怯地看向叶静姝:“殿下,十里外的夫子们......”
“找。”叶静姝站在书案前执笔写着什么,并未抬头,“还有此等情况的,一并带回吧。”
“杯水车薪。”系统开口,似是有些不能理解叶静姝的行为,“若是想发善心,不若将在外流浪的乞儿们带回来,说不定以后还能称霸一方返还给你一些权柄值。”
一滴墨滴落到白纸上,将标题晕染开来。叶静姝盯着那团墨渍,胸膛起伏。
“这是......儿童启蒙要背的小诗?你......”
系统话未说完,只觉一股吸力传来,下一刻它便被丢到意识深处。
叶静姝抚过那首要背诵成本能的小诗,眼睫颤了颤,猛地将它攥成一团,泄愤般丢出窗外。
阳光透过窗子洒在叶静姝身上,她向窗外望去,恍惚间似能看到那道古板严肃的身影。
一只麻雀挥展翅膀自她眼前飞过,带走那道本就虚幻的影子。
叶静姝自嘲一笑,打开门捡起方才被他丢到地上的白纸,铺展开放在火炉中央,眼睛片刻不眨,直至它烧成一团无法辨认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