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哒”
书房门被关上的同时,叶静姝收回视线,起身走到第一位老者身前,“您便是呼延夫子吧?于王城之外栽培学子数十年,实在令人敬佩。”
老者头颅越发低垂,拱起的背上像压了一座大山。
“小人呼延迁,不敢承受公主谬赞。”
“非是谬赞,事实而已。”
叶静姝对他笑着点点头,又走到旁边的四人面前。无需她先开口,其中一名大汉便率先介绍道:“吾等伊吾营地甘氏族人,授业解惑乃家族本源。”
叶静姝理解地点点头,芙蕖给她的资料上也确实禀明过,呼延迁受不了王室的碌碌无为寻欢作乐,才屡屡推辞任命,在王城边缘的贫穷营地培育学生。
甘氏家族则是在匈奴部落便以传道授业解惑为立身之本,跟着阿烈琪来到月氏后仍旧不忘初心,父辈子辈皆在伊吾营地讲学授课,极受当地人崇敬。只是近来月氏饥荒越发严重,伊吾营地的民众自己吃饭都是问题,更别提让孩子上课,缴纳学费了。
叶静姝叹了口气,很是痛惜地拍了拍两位老先生的手背。顷刻,一滴不甚明显的晶莹闪过,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粗布手帕,轻柔地点去那张布满风霜面颊上的泪滴,轻声道:“甘仁先生尽管放宽心,本公主虽非月氏人士,却仰慕阿烈琪首领之风采,定不会对民众的苦难视而不见。”
甘仁嘴唇颤抖着,声音嘶哑哽咽:“公主心怀大爱,老朽感激涕零!”
身侧甘仁的弟弟,同样身材佝偻的老先生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同样激动:“月氏能得公主帮扶,实乃千古幸事!”
叶静姝笑着看他一眼,又垂下头对二人好生安抚,最后才将目光放在最后入门的冷面青年身上。
被忽视良久,他仍是那副无悲无喜的冷冽模样,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
注意到叶静姝的打量,他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思。
人类性情秉性不同,叶静姝表示理解,并体贴地先行开口:“想必阁下便是韩颂公子了?”
“嗯。”他低声应了一句,又陷入沉默之中。
叶静姝欲言又止:“听闻韩公子并非夫子,只是祖上......”
“不是祖上,是我父亲。”他终于抬眸,清冽的目光中不含丝毫杂质,“我父亲是夫子,斯人已逝,子承父业。”
叶静姝点点头。
芙蕖给她的汇报中,这位韩颂公子的父亲确实是一位仁爱万物的良善先生。只是自他父亲去世,韩颂便关闭学堂闭门不出,尚未教授过一名学生,实在称不上一句“子承父业”。
只是现在与他对峙这些信息实属没必要,不若先将人留下,再慢慢摸清楚他的底细。
与六人打过照面后,叶静姝回到书桌后,“本公主知晓诸位先生忧心乱世内心煎熬,只是此乃大势所趋,轻易不可阻挡。此等灾难下,驿站与匠坊勉强能够为民众提供一处容身之处,本公主感佩诸位学者风骨,也明白最是知识礼法不可废,这才自作主张将诸位请来,教授此地民众礼法学问。不知先生们意下如何?”
未待她话音落下,甘仁丢下拐杖,推开儿子搀扶他的胳膊,费力地跪趴在地,“小人愿意!公主有此仁善爱心,小人万般感念,绝不推辞!”
呼延夫子紧随其后,几乎要将背上大山拱手献给叶静姝,“小人呼延甫任凭公主差遣。”
甘氏余下三人似是才反应过来,砰砰跪了一地,“听从公主安排。”
韩颂略略抬眸,对上叶静姝含笑的视线,掀起衣袍同样俯首跪地,却未置一词。
只要他们愿意留下,其余的事情便好说多了。如今匠坊内部只能堪堪保证人们不饿肚子,若论学习文化知识,只能说是为时过早。
但月氏受过系统教育的人本就稀少,若此时不先将这些夫子们带回来圈住,之后想找夫子先生为人们做做开蒙,怕是难上加难。
为这些人安排好去处后,天色已渐渐模糊。
书房的门再次被“喀哒”关上,叶静姝左手撑着太阳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案上。
门外传来芙蕖小心翼翼的声音:“公主,用点晚膳吧?”
叶静姝阖眸两息,坐直身体:“传膳。”
芙蕖动作麻利,很快便端着餐盘进屋,将蔬菜小盘和清粥一一放在靠窗的矮榻边。
晚膳分量不多,叶静姝几口吃完,反手摸上身后芙蕖的手,“好芙蕖,来给我按按肩膀。”
芙蕖双颊飞红,低低应一声,站到公主身后轻轻按起来。她的双手粗糙,不用多大力气便能让人筋骨舒展。
叶静姝闭上眼,静静感受着身后力道。
“公主,您放松一点。”芙蕖向前一步,用身子撑住公主的脊背,嗔怪道,“奴婢好不容易给你摁放松,您又紧绷起来了。”
清丽的香气悄然钻进鼻腔,叶静姝懒散地撑开眼皮,“是芙蕖的手法太好,本公主忽梦忽醒,实在难以自抑。”
芙蕖呼吸顿了顿,小声嘟囔:“还是奴婢的手法不够完美,才不能让公主安心入睡。”
叶静姝笑了下,拉过芙蕖的手,正欲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微弱的动静,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公主殿下,有位自称伍觉的公子求见。”
来了。
叶静姝眉眼上挑,安抚性地拍了拍掌心的手,“你想让本公主安心入睡,可有的是人随时准备扰人清梦呢。”
芙蕖垂下头:“公主若不想见,奴婢便去打发他走。”
“不用,请他过来吧。”叶静姝起身,左右晃了晃脖子,再坐到书案后时,又是一派神采奕奕。
芙蕖咬了下唇,动作很快地收拾了餐盘,轻声退下。
不过半刻钟,书房门再次被人推开,来人弓腰垂首,双手交握于胸前,一步一步走得极为小心谨慎。
守门的侍卫自觉拉上门,与此同时,那道身影“扑通”一声跪趴在地,声音恭敬谦卑:“奴今日胆大妄为冒犯公主,请公主赐罪。”
“伍觉?”叶静姝两指夹着毛笔,一点一点地戳着下巴,“抬起头来我看看。”
伍觉依言抬头,眼睛却守礼地盯着地面,暖和的烛光透过他直挺的睫毛在眼睑上撒下一片阴影,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长相,可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却莫名令人怜惜。
叶静姝叹息道:“现在倒是恭谨守礼,之前算计本公主的时候也没见你多手下留情啊。”
“奴不敢。身在其位,便谋其政,身不由己,无愧于心。”他说的很是诚恳,叶静姝也很是认同,只是......
“你身为司徒空的副官,合该为他谋划。可你勤勤恳恳算计十余年,归来他还是个光头王子,这实在让本公主怀疑你的能力。”
“......是奴无能。”
“怎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伍副官明明聪颖过人。”叶静姝一步一步从书案后走出,蹲在伍觉身前,“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妨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伍觉,你究竟想做什么?”
伍觉跪姿笔挺,很是克制地侧过脸,却在下一刻被叶静姝掐住下巴对上她的视线。
“怎么不说话?不是要来向本公主赔罪?”
伍觉睫毛颤了颤,垂下视线低声道:“伍觉无能,有负司徒王子重托,请公主责罚。”
“啧,既然自认无能,为何又要质疑本公主的决定?”
“......”伍觉闭了闭眼,喉结微动,“公主殿下心中应当比奴更清楚。”
叶静姝笑了:“本公主就说伍副官聪明。”
伍副官垂着头,声音平静:“公主有自己的谋划是人之常情,但司徒王子对您是真心的,望公主不要辜负这一片赤诚。”
“司徒空对你也是真心的啊。”蹲着太累,叶静姝干脆盘膝坐在地上,撑着脸看他,“怎么就允许你算计他,不允许我算计?”
“奴没有想算计王子的王位。”
叶静姝顿了一下,“可本公主只算计了他的王位。”
伍觉幽幽看了她一眼,未发一言,却无声胜有声。
“你不信我?”叶静姝嗤笑一声,用毛笔戳了戳他的脸颊,“我也不信你。伍觉,十几年忍辱负重,本公主不信你的野心从未涉及到王位。”
“奴不敢。”
“在你的谋划下,司徒空从月氏唯一的王子、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变成连半路跳出来的继母、无权无势的公主都斗不过的弃子,现在你却说你不敢?不敢架空王子自己上位还是不敢将月氏搅成一团乱麻再去向你的匈奴投诚?”
听到“你的匈奴”四字,伍觉收回目光,垂下眼睫,两侧的碎发凌乱地铺在脸颊,遮掩住他的神情:“奴能得公主纡尊调查,是三生之幸。”
“该调查的本公主确实已经调查清楚,月氏和匈奴的恩怨如何我不关心,只希望伍副官老实本分,不要再去使多余的手段。”
“奴说不会做,公主便信吗?”
“不信。”叶静姝嘴角上扬,露出几颗森冷银牙,“若是被本公主发现你说话不算话,本公主不介意把你的头颅摘下来祭奠匈奴的‘腾格里’。”
初春早晚温差很大,地面的青石砖已泛起点点刺骨寒意。
叶静姝起身,俯视着跪姿笔直的男子,“伍副官是聪明人,应当能听懂本公主在说什么。”
伍觉沉默片刻,一手撑地一手撑膝,动作僵硬地起身,呼吸沉重散乱:“奴知晓。”
叶静姝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已十分克制,却仍旧一瘸一拐的背影,敛目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