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楼的第一支箭与甘若齐平,第二支不敌,可第三支箭一出,足可见艺高人胆大。玉环不过巴掌大,环心更小,下坠移动之中,要求箭手有高超的预判技巧和强大的心理素质,但凡手指抖一抖,或时机错开半秒,都只会和故意射偏的第二支箭一起落得惹人耻笑的下场。
这可是稍有差池就要损伤皇家颜面的事情,自作主张、骄傲自大、狂妄乖张……一旦输了,可就染上了不可磨灭的污点。
偏偏还让他赌赢了!那些可能的污点也就自然转换成了褒奖。这名声不显的六皇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年人血气方刚,意气风发,自信不足为奇,然而这股与年纪不符的冷静与智谋,仿佛一把利刃,撕开了众人固有的看法。各方人马惊异地打量着时楼,不知该赞叹于其胆大妄为还是天生神箭。
比起那些门外汉,同样是箭手的甘若,对时楼那一箭的含金量有着更加深刻的体会。他自己也是天才,还不会奔跑的时候就学会了摸弓,心知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凭借一箭转败为胜,甘若咬了咬牙,放下了手中的弓,向时楼抱拳,将左手置于胸前行了个北凉武士的礼,表示此次比试自愿认输。
他双眸锐利,虽然低头,却仍抬眼盯着时楼,里面有惊叹与赞赏,争强好胜的战意也没有熄灭,甚至更加强烈起来。
时楼向他点点头,待要离开,却被甘若拉住,听他叽里咕噜讲了几句话,不禁目露茫然。
甘若不会讲汉话,言语又颇为激动,扯着时楼似有要事,不放人离去。不远处的通事舍人急忙赶来为甘若翻译,原来他是想约六皇子之后再战,无论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甚至更久,他会在约定的年限,想办法再次跟随使团进京,希望六皇子不要缺席。甘若说会一直记得他,直到未来某一天赢过他。
通事转达了这外族少年的意思,不禁为这嚣张的挑衅言论抹了抹额头的汗,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些武者一个比一个胆子大,醉心于武艺,丝毫不顾及两族邦交的。
时楼表示理解,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反正他以后还要去镇北,有的是跟北凉逞凶斗恶的机会。
裴节兴奋地跑来迎接他,连热出的汗也顾不上擦。他欢呼雀跃地贴着时楼连声夸耀,其他人也都围上来道喜,仿佛第一天认识到宫中还有位六皇子似的。连裴苍都目光复杂地同他说:“父皇派人来传你话,先擦擦汗再去。”
时楼既无母族,又无恩宠,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文武百官和外邦使臣面前露了身手。日后再也不同以往了,甚至可以重新思量,是否要依附于谁——毕竟大夏重文轻武,吏治清明,在对外军事上却屡屡青黄不接。即便时楼有外族血统,一干老武将们也难免蠢蠢欲动,生出了惜才之心。
时楼跟着青紫袍服的太监去见了裴长泓,不多时就拿着赏赐回来了。除了那枚玉佩添头以外,还有一句口谕,裴长泓准许他每月出宫,去城外军营待几天,宫里的武课就不必再去了。
裴节简直快羡慕疯了,“那范赛心不是就可以日日跟你在军营里玩了?”
时楼莞尔,“每月只月夕七天罢了,哪来的日日,再说他不还要进宫伴读吗。”
裴节瞪了旁边傻乐的范赛心一眼,吃味道:“那我就在月夕将范赛心召进宫来。”
时楼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觉得两人关系真是亲密,没跟他小孩子心性计较,温柔笑道,“我怎么会跟五哥争抢范伴读。”范赛心却是玩味地看了一眼裴节吃瘪涨红的臭脸,晃了晃脑袋神情逐渐怪异,最终还是没忍住,事不关己地笑了起来。
虽是轻弓,以时楼当前的身体素质,三箭下来也手臂酸胀。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不打算继续观战,想回席休息。路过阮别棠身侧时,听到了一句轻淡的“恭喜”。
时楼眉尖微扬,停下了脚步,“我还以为你要避我一辈子。”
见他沉默,时楼却是起了不依不饶的心思,这位日后的小阮丞相心思细腻又敏感,还是得趁着年轻多打些交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安然落座于阮别棠身侧的位置,像是没察觉到阮别棠突然身体僵硬似的,撑着下巴歪头略靠近了些,“嗯?”
“殿下说笑了,臣并无此意。”阮别棠低声道。
他早打定主意与甘泉宫为敌,不再关注六皇子的处境,自觉已坚定不移,突然疏离也算得上无情无义,没必要再与他玩什么交友的戏码,义正言辞地解释,“文珠馆内伴读另有教学之处,殿下与我身份有别,本就殊途,路上碰不到面再正常不过。”
殊途之意可大可小,可不只是见面的事,时楼没有戳破他的弦外之音,而是伸手从他身前矮几上摘了颗葡萄吃,也陪他玩文字游戏,意有所指道:“也是,凡事总是事在人为。”
即便真的无缘,只要有心自然山海可平;可若是无心,那再大的缘分也能消磨殆尽。时楼讽刺阮别棠假托课业繁忙不顺路,其实早看出他故意装聋作哑,避自己唯恐不及。
阮别棠垂着眼睫看杯中清酒,淡淡道:“殿下是兴师问罪来了?”
“怎么会?”时楼知道自己身上有汗和灰尘,世族公子多半喜洁,阮别棠又是其中佼佼者,他佯装不知阮别棠的嫌弃,故意挨近了招惹,又趴在矮几上去够他左手边的樱桃,几乎要贴到阮别棠身上。阮别棠抿了抿唇,将碟子向右移到了时楼面前,不提防间对上他笑意盈盈,宛如净水琥珀的双瞳,只能近乎闪躲地避开了视线,“殿下在此逗留,恐怕不妥。”
“皇兄们在校场,父皇母后和娘娘们都在上面,这里只你我二人,没人看见,没人议论,还有何不妥。”
这话说得直白,阮别棠忍不住垂首看他,似要直视他眼底隐藏的深意。时楼却端着樱桃碟子直起身,话锋一转道:“阮家公子向我道喜呢,难不成我理也不理?”
“此箭一发,多的人是同你道喜。”阮别棠心想自己应该是要感到宽慰的,虽然这心绪没有立场,也似乎当不了真,俊逸清冷的面庞上便带上了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生硬。
“你当我是傻子么?”时楼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反问,阮别棠不由呼吸一窒,杯中素酒就撒去了几滴,又听见他语带笑意继续道,“锦上添花易有,雪中送炭难得,阮伴读的恩情,裴兰没齿不忘。”
阮别棠回过神来,望着他舒朗挺拔的背影,只得自嘲。阮别棠啊阮别棠,你连自己都骗不过,如何骗得了他?
原来他到底还是不放心的。
许是御花园偶遇时,分明陌生,六殿下却言辞狎昵,令人不快;许是他大病初愈那日,身陷兄长纷争漩涡,却苍白漠然的样子叫人忍不住上了心;又或许是他在这宫中受尽欺凌,明珠蒙尘太过可惜,暴殄天物……总之,是没办法当做陌路人了。
阮别棠反复咀嚼淑贵妃的叮嘱,恍惚发觉自己一时竟记不起她的原话了。
只记得那日窗边挂着她新绘就的长卷,卷中有一叶孤舟泛于江上,江边林木萧萧,而云中仙鹤无所拘役,所谓“有鹤在林,怀之好音”。
阮别棠不禁眉心一跳,那画卷意象很好理解。
若当真如此,那当年贵妃入宫,与其说是少女出嫁,不如说是以一己之身践明江南刘氏忠君之志。入宫的那一刻,就是用余生作最有说服力的诺言,成为皇后最忌惮的眼中钉,肉中刺。淑贵妃向往的,大概从来不是这高墙深院和腥风血雨的权位之争。
可她还是入主灵犀,钳制中宫。
贵妃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师承丹青妙手,那鹤羽缥缈写意,灵气蕴于笔尖,却好似一击重锤,几乎令阮别棠头晕目眩。这是贵妃埋葬于心底的贪念,尚且只能寄情书画,那他当真能凭借一己私欲执意妄为,冒险与六皇子交好吗?
裴萧回来后发现阮别棠正兀自出神,问在想什么,阮别棠摇头:“一些琐事罢了。”见他无意多谈,裴萧也不追问,转而说出了自己正在忧虑的事情。
场上输赢不太好看,北凉毕竟有备而来,避开危险的带械搏斗,共有射弩、射箭、扛鼎、白打和兵法五场比赛,北凉武士以骇人的蛮力赢了扛鼎,大夏胜一败二,现在正在准备白打的擂台。
白打又称手搏,主要分角斗和拳术,不用兵器,全凭手脚功夫劈剁击擒、腾挪闪避,手无器物,又实则身体每个部位都可化为兵器,是民间和军营流行的武戏。教官们多是武将出身,会是都会,但没有大肆传授给皇嗣的胆量,拳术偶尔还提两句,而角斗一轮下来毫无君子之风遗存,尤其是当朝重文轻武,所以宫廷鲜见——若叫皇子公主们摔作一团,就太不像样子。
其实裴节方才说的倒也没错,是像耍戏表演。北凉大概仍是顾忌裴长泓,派出来的黥奴少年肌肉精干,但身形并不蛮壮,显然不是角斗手,而以拳术见长。
黥奴强健,上场后击败擂主后,又接连胜过两人,此刻正与范赛心缠斗。范赛心方才扛鼎力竭,此刻在对手迅猛的攻击下寻不到反击的机会,时楼看了一会儿,不作乐观,对裴苍道:“我去换衣服吧。”
裴苍的目标在储君之位,不可能亲自上场与黥面之奴斗争,这些皇子公子们一个比一个精贵,伤了哪个都面上无光。裴节倒是被激起血性想冲上去,但被宸妃派来的宫女阻拦,只能愤愤旁观。
宸妃岂不知他几斤几两,再者她也无意卷入这场求亲的风波,哪个公主被娶走都与她无干。
罗家是武将世家,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外敌是威胁没错,适当露出点爪牙却未必没有益处。宸妃相信裴帝对自己的真心一如既往,可到底不如少女时那般天真娇惯,她渐渐意识到兵刃只有在在对外时能让皇上安心,只要外族一息尚存,皇上就还得重用她的父兄姊妹,将军府的荣耀才不会落败,乃至于落得猜忌。
裴节不知道母妃的心思,只当她怕自己受伤,红着眼眶看向时楼,委屈道:“北凉派出的只是武者,却要我们亲自迎战,这不公平!”
裴苍让时楼自去准备,对裴节斥道:“你要公平便有公平?当今万国来朝,不过是慑于父皇之威,难道你要一直躲在父皇的庇护下苟且偷生吗?”他隐约明白了裴长泓此次的用意,名为应战,实际上是要借北凉练兵,磨磨他们的性子。
裴苍认为这是一个信号,一个父皇准备逐步放权于成年皇子的信号,他是要看看这些孩子,到底值不值得他费心培养,值不值得他委以重任。
裴节还要顶嘴,一旁的裴苏却是突然轻笑道,“我听闻北凉全民皆兵,孩童在马背上长大,王族更是自小接受严苛教导,英勇异常,说不定比这些武士还要骁勇,五弟当真想与之一搏?”他形容懒散,仿佛只是说一则异事。
“……死瘸子!哼!”裴节说不过他们,心中有气难以平息,低声咒骂,并不避着裴苏。待时楼更换好衣物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颇为紧张的氛围。但他没有时间关注这些了,因为场上范赛心反击失败,险险避开一记腿踢,飞身下了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