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赛心看见来交接的竟是他,脸色有些难看,语气不稳道:“怎么是殿下?你才刚拉过弓。”那些人一个两个,平日里吃好喝好身康体健的,难不成都上不了场?
时楼耸了耸肩,“能者居之。”见范赛心欲言又止,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已经消耗了那人不少体力,多谢。”说罢便快步登上了擂台。
台上北凉派出的武士年龄不过双十左右,面上纹有粗犷的北凉文字刺青,肩有火焰图腾,应该是西北荒地的蛮族罪奴出身,因武力超群而得到赏识,想也知道有多凶悍。
时楼身形纤细,被箭袖一衬更显得飘逸俊秀如青竹,面庞白净,两相对比下多出了几分弱不禁风的意味,叫旁观者不免忧虑起来。黥奴的目光中流露出轻蔑的凶光,率先发动了攻击。时楼不打算硬碰硬,矮身从他胁下躲过,脑中飞快地模拟计算可行的策略。
系统的数据库中有跨越时空维度的格斗技巧记录,庞大丰富,应有尽有。时楼是黥奴对战的第四个对手,观战时已经他的习惯摸了个清楚。而裴兰的眼睛十分锐利,优秀的动态视力能够捕捉到每个细微的动作、。
见有皇子亲自登台,高位上的贵客们开始窃窃私语。裴长泓这才注意到是六儿子,笑着看向了一旁认真观战的巴图尔,问他认不认识这个孩子。
迦落八云部魁梧凶悍的大将军站起来,恭敬地行礼:“禀陛下,六皇子殿下射艺不凡,天资英奇,臣方才已经见识过了。”
巴图尔的顺服似乎令裴长泓心情不错,他笑了笑,没再多提。皇后也神情稍缓。
场上已经又过了两个回合,时楼只是在躲,险之又险地避开黥奴坚硬有力的拳头。看着他被拳风吹起的额发,范赛心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他没离开,就站在场下,因此对那一线之隔的间隙看得也更为清楚。
范赛心认识他不过数月,已真心当他是朋友,他隐晦地看了一眼皇室的贵人们,替时楼感到了心酸和愤怒。
果然是天家无情。
他们眼里只看得到荣耀利益,哪里有六殿下,如果真的担心,又怎么忍心让他亲自上台与这黥奴对擂!
“——小心!!!”黥奴少年将时楼逼至角落,时楼闪躲不及,被死死抱住了腰部腾空掀翻在地,范赛心眼睁睁看着他摔倒在眼前,失声大叫,饶是阮别棠也坐不住,站起身凭栏望去。
女眷席上,容昭仪掐着“裴英”的手腕,指甲陷进肉里,冷冷道,“给我坐下。”
裴英,也就是哑儿,眼中闪过怨恨,听着外面的喧哗,声音颤抖,“松开我。”
容昭仪浅红的唇角勾起,带着讽意,“你就是冲上去被那蛮人打死,六皇子也还是要继续打。”许是这种境遇让她涌现出某种同病相怜的情绪,她的眼中流露出轻蔑和不屑,“松开你?有用么,都是贱命,一条两条三条的,有什么分别。”
裴英心底涌起一阵冰冷的愤怒,但他忍了下来,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握住了拳头,轻声道,“我只是想离得近一点看,他们都站起来跑前面去了,我在这儿看不清。”
“血肉糟污的,有什么好看。”容昭仪警告地掐了他一下,“乖一点。”
“我只是想近一点。”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加轻。
容昭仪眉尖一蹙,拧头正对上哑儿抬起的目光,被那双眸中的阴郁定住了似的,她动了动嘴唇,犹疑在心间翻腾。
被一双躲藏在暗处的眼睛无声注视着的凉意再次攀上脊背,无数个夜寐惊醒或寂静的午后,她总疑神疑鬼,这幽深的庭院犹如一个囚笼,让她永远不得安宁。
这个孩子,费尽心思地要作女装打扮跟出来,真的只是出于羡慕嫉妒之情吗?
她突然不再确定了。
本来就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若非如此,也不会落得如今的境遇。裴英看出她的动摇,就如同昨晚说服她那样,狡猾地加以适时的逼迫,“这里这么多人,我不怕死,你也不怕吗?”
容昭仪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睁大的双眼中倒映出裴英苍白尖细的小脸,还有那乖巧的假象下,在谈论到死亡时平静到漠然的一丝癫狂。
“英儿……”其他嫔妃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动,容昭仪想微笑,嘴角却只能不自然地抽动,她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激怒哑儿,“英儿可要想清楚……今日过去了,你可还是要随我回去的。”
裴英听得懂威胁,轻轻移开母亲的手,垂落的衣袖遮掩住被掐出血丝的伤痕。他站起身,踩着不合适的鞋履,朝外面走去。耳边是那些围观人的惊呼和远处拳拳到肉的闷声,他一时竟不敢抬头,睫毛颤了又颤,终于鼓足勇气看过去。
那人浅蓝的衣袂一翻,如同一只被攫住的蝴蝶,狠狠掷在了地上。撞击声声声敲在他心上,裴英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贴紧了栏杆。
时楼没时间喘息,撑着摔软了半边的身子在地上翻了一圈,避开压顶而来的重击,束发在翻滚中变得凌乱,脸颊也被粗粝的石砖擦伤,缓缓渗出了血丝。时楼抹了把嘴角,再躲下去体力消耗太多,不是办法。
他半跪在地上,冷冷地看着走来的黥奴,没有再避让,在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中快步迎头冲去,屈膝借力攀上黥奴的身体,趁其不备勒住脖颈旋身转到后背,以膝盖骨抵住他脊柱施力,想迫使他弯腰下坠。可惜还是太轻,只好中途松手以免被反制。
但凡再晚两个月,不,哪怕只一个月,他都能将这副身体调养训练得更适宜近身作战。
可惜现实刻不容缓。
一击不成,时楼反而身上挨了一掌,神情恍惚了一瞬,看上去又更狼狈了一些。中途下来稍作休息,裴苍正思量等会派谁上场,他只希望时楼能尽量拖延,别轻易就又输了,“父皇母后都在,兰儿不必藏拙。”
时楼正在更换护腕,垂着眉淡淡应声,像是没听到其中的警告和怀疑之义。他的态度堵住了旁边几人要替他抱不平的言语,阮别棠听得直皱眉。
黥奴在身上涂抹了烈酒和草药浸泡的香油,烈日下汗液蒸腾,散发出辛烈刺鼻的气味,火焰中央魔眼形状的纹样,如同虎视眈眈的兽眼。时楼沉默地翻上擂台,半点没有怯战的意思。
事关前途,裴荔观战紧张得不行,扯着裴苍的衣袖问他怎么办,娇声嚷着:“哥!他快输了!怎么办啊?”她看着时楼在台上与黥奴周旋,没再发起攻击,想起自己先前欺负过他,说话便不由多了几分猜疑和埋怨:“哥哥,他没认真打!”
她任性惯了,没注意到不远处裴英的神情。
女童尖细的嗓音听得好涵养如裴萧等人,也不禁投来嫌恶眼神。裴节更是气急,哪里会同她客气,直接上前推搡骂道:“闭嘴!都怪你!害我兰弟赴险!若他有个好歹,我管你嫁不嫁,定不饶你!”他作势还要打,被裴苍黑着脸拦住。
裴荔仍哭闹不止,裴苍心烦意乱,把她交给侍女带走。他目光复杂地看向在擂台上拼死奋战的时楼。裴荔不懂,他自然看得懂,时楼哪有假赛,其坚韧果敢,分明是下了死力气要赢。
当真如此尽心吗?
看着衔着发带重新束起散发的时楼,裴苍扪心自问,若是换成自己,会不会做到这一步。几个回合下来,时楼卸下黥奴一臂,付出的代价也惨烈,腰腹遭到一击后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惨白。
“殿下,要换人吗?”程碧云于心不忍,悄声问裴苍。裴苍心底犹豫,面上不显,思量片刻才道,“再等等。”
“可六皇子他……”程碧云见裴苍目光飘过来,一个激灵不敢再说。
“六皇子接连参赛,已经力竭,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望殿下早做决断。”一道熟悉的声音横插一脚,将程碧云的话头接了下去。
裴苍一顿,转身笑道:“阮伴读这是在教本殿下做事?”
阮别棠依旧是那副清冷淡泊的样子,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毫无私情,“臣不敢。”
他看了眼裴长泓的方向,中间隔着重重锦绣珠帘,不见人影,只听人声,一派祥和,阮别棠继续道,“殿下贵为大皇子,爱惜弟妹的拳拳情意,想必要比一场小小输赢更重要。”
方才有一华服少年从宴席下来,看方位,是岐王府的人。
阮别棠定了定心神,见裴苍有被说动的倾向,继续游说,他心中清楚,没有裴苍的同意,六皇子不可能收手。待他终于传话换人,不少人都暗自松了口气,阮别棠默默望向擂台,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好在此时大夏众人都是同一副样子,没人留意到他。
“你在这里做好事,也要看我们那六弟领不领情。”只有裴苏,他突然出声,叫阮别棠停下了脚步。
阮别棠记得方才裴萧、裴节等也都向裴苍表达过换人的意思,唯有这位三皇子,连附和的意思也没有。
“三皇子这是何意?”
“阮兄眼明心亮,这也没看懂?”裴苏讶异道,“小六的心思你们看不出来,矜傲的性子难道也看不出来吗?”
光凭一个裴苍,想驱使便驱使,想回笼便回笼,哪有这种好事。
都说三皇子与二皇子是同一种人品,但裴苏的嗓音比裴萧更少三分清贵,多三分平和,娓娓道来如春风般和煦,他似是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还在微笑。
阮别棠不予理会,只道:“六殿下贵为皇子,笼兽之喻不妥。”
“哦?皇子便尊贵么。”身后传来裴苏讽笑,阮别棠觉得他话中有话,眸色渐深。
后续果真如裴苏所言,听到六皇子不肯弃降时,阮别棠杯中清酒晃出几滴,默然失语。他失神地望向擂台上摇摇欲坠复又站直的身影,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时楼不知道场下的暗流涌动,知道了或许也不会在意。他拂去嘴角血丝,甩了甩肿胀酸软的手腕,打得气性上头,阴狠地看向对面的赤膊黥奴,哑声道,“再不接上,左臂得废了。”
那少年虽听不懂他的话,但能从视线方向猜到他的意思,被挑衅后露出狞笑,拼着独臂也要冲上来抱摔。时楼已经在这招上吃过苦,有了经验,眼神一厉瞄准关节强攻。他下手快准狠,听着令人牙酸的筋骨咔啦声也毫不眨眼,另半边洁净的侧脸在方才的争斗中溅上了他双方的血,仿佛红梅踏雪,叫人在三伏天突然生出一丝凉意。
黥奴受伤的手臂再次遭遇针对性的重击,直扭成了无骨的麻花,时楼双腿依旧死死锁着他动作,随着嘴角缓缓溢出血,面色迅速灰败下来,但哪怕背部在黥奴垂死挣扎中接连遭受锤击,他也咬着牙没有放手。
成败在此一举。
周围的声音变得模糊,他好像听到了裴苍动怒的喊声,是叫他回去。
时楼恍若未闻,露出一个凶戾的笑,最后狠狠一拧。
擂台上传出一声惨叫。
如此惨烈,已经超出了限度。场下的人再也坐不住,裴节踢开侍卫,又急又怒地跑了进去。裴英也见缝插针,跟在他身后,宫女们顿时七手八脚要去捉。可公主看着瘦弱,灵活起来却像一条鱼,被裙摆绊倒后也很快就爬了起来。擂台边上乱作一团。
时楼其实早已力竭,全靠一口气硬撑着罢了。直到黥奴再无力反抗,他心神松懈,下一刻浑身剧痛袭来,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只听见远远传来一句近乎凄厉的叫喊。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