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睁开眼,就被直直扑来眼前的裴节吓了一跳。
他眼眶发红,眼下乌青,显然是一晚上没睡好,天刚亮就急匆匆跑了过来。
“还疼么?”裴节问,想扶他起来又怕碰着伤口,束手无策的样子,还是霜儿看不过去,上来搭了把手,春草端来汤药。
“最后谁赢了?”时楼倚靠在床前软榻上,啜了一口乌梅汤压压药的苦味。
擂台打的是车轮战,他确信那黥奴输了,可自己也倒下,不知后面是谁来接替。
“你就这么在乎输赢,连命都不要了吗!”裴节气不打一处来,但见他脸色苍白,唯有沾了乌梅汁的嘴唇稍带艳色,又放低了声音,不敢吵他。
漆黑的发披散在肩头,黑压压地笼着清瘦身躯,在初晨柔和的光线中散发出一种清冽而柔和的气质,和昨天满脸血污凶神恶煞的人仿佛不是同一个人,在眼前触手可及。
裴节脸色几番变化,时楼挑眉,怎么就连命都要了,“我不还好好地在这吗?”
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再不济还有系统时时监测着。虽然昨天晕了过去,但没有大碍,看着惨烈但并没有伤及根本,正年轻,调养些时日便能恢复如初。
他看向春草,春草顾虑地瞧了眼裴节,没敢说话,霜儿更机灵些,道,“咱们这边是岐王府的世子爷迎上的。”
时楼一愣,岐王世子?
“世子是作为殿下您的伴读上台迎战,最后拿了擂主。”春草也忙道,“世子还托奴婢向殿下问好呢。”
一战成名,昏迷的这段时间,来偏殿探望的人一波又一波,送来的珍花异草已经快把小小的库房堆满了。春草忙得团团转,幸好皇后那边派了秀雯过来帮忙,星儿、侍书等有头有脸的大宫女送完东西也会提醒两句,叫她受宠若惊,心砰砰地乱跳。
“洛星帆本就是你的伴读,虽然你不要,但名义上没问题。”裴节撇撇嘴,暗自瞪了春草一眼。他一向看不惯洛星帆,此时更加心生厌恶,“可恨是你把最厉害的打下去了,北凉后来派上去的都不堪大用,白让他捡了个便宜。”
“是父皇的意思吗?”时楼想起了一开始裴苏对他说的话,看来裴长泓确实早有安排。在裴苍的主持下,大夏若能赢,那份名单就不会为人所知——若是有输的风险,也有的是裴长泓亲自挑选的青年才俊挽回脸面。
洛星帆勋贵之身,年龄和裴苍相仿,武艺自然要好过年幼皇子,之前还是皇后为裴兰择定的伴读,参加此次比武,再名正言顺不过。想想也是,裴长泓在位数十载,每一步都深思熟虑,怎么可能让北凉有机会赢了东道主。
就是估计裴苍脸上不会好看。
裴节听着只是目露茫然,他没想这么多。
又待了一会儿,见他喝了药流露出疲倦,裴节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走之前说,“你这缺什么,就叫春草去瑶华宫找我。”
时楼点头,但没想到接下来休养的几天,裴节日日都来陪他说闲话解闷,来得比换药的太医都勤快,让他哪里有提需求的可能。还什么都没说,吃的喝的就流水似地由五皇子亲自送过来了。时楼揣度着宸妃如何能容忍裴节这样,霜儿却是眼观鼻鼻观心,装傻没瞧见六皇子隐晦的探究。
“今儿个给你带了个好消息。”裴节毫无所察,对于听不懂的便自己跳过,从不细想其中关窍,他笑嘻嘻道,“那个打伤你的黥奴,听说早上从鸿胪寺的馆舍里失踪了。”
“鸿胪寺近日重兵把守,人来人往的,怎么会失踪?”
“这谁知道,多半是死外面了吧。”裴节一脸无所谓,“说不定是北凉的人看计划失败,归罪在那贱奴身上,暗自处理了呢,活该。”
“各为其主,何必恨他。”
“你就是脾气太好,别人看你纯善,都来欺负你。”裴节一脸怒其不争。
“是吗。”时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倒是更坐实了裴节的看法。裴节暗自思量着之后要带着扭转这妇人之仁,哪里知道这看似仁善可爱的人,狠起心来才是真正的不讲道理。
裴节剥了个橘子,自己吃一瓣,递给时楼一瓣,见时楼没为黥奴的下场发笑,便又摇头晃脑地说起了其他趣闻。
“你还不知道吧?”裴节压低了声音,“裴荔那小泼妇遭报应了。”
时楼挑了挑眉,听裴节幸灾乐祸地说了前日里发生的一桩怪事。
裴荔游园不慎落水,虽然立马就救了上来,但还是受到惊吓,一连几晚难以安眠,胡言乱语说水里有鬼,哭闹不止。太医说是惊悸之症,无法,皇上请来国师,将裴荔送进了国师府祈福修养。
“落水?”这事儿是真的出乎时楼预料了。
“可能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裴节思索片刻,信誓旦旦道,“一报还一报,你那天是没有听到她背后怎么说你,一张嘴贱死了,哪有个公主的样子。她还算运气好,若不是现在去了国师府,我也肯定饶不了她的。”
“你上次还说要饶不了大皇兄呢。”时楼戏谑道,“可反而突然不理我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当时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系统眼睁睁看着裴节急着表忠心的不值钱样子,为他点上了同情的蜡烛。
上一个被时楼哄骗着由敌意转喜爱的人,下场如何天地可鉴。
时空局的员工穿梭在不同的位面出差,唯有抹杀才能让他停留,所以爱与不爱对时楼而言,都过于愚蠢了。传言中编号0就是对盖亚之子产生了感情,才任务失败。那位前辈很聪明,瞒天过海,调整了任务走向也没有违背因果律,可算计了一切也算计不了人心,在盖亚之子遇到命定的姻缘后,一败涂地。直到最后因数据过载而走向崩溃,技术部才出了一键删除的功能。
员工的死因是机密,但也架不住后辈们的好奇心,硬是偷出了档案,于是断情绝爱就成了口口相传的准则。好在时空局的员工们早已被压榨得心硬如铁,没有谁会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系统:“你之后要怎么处理裴节?”报复曾伤害过自己的人是裴兰的执念,裴节自然也在名单上,它好奇时楼会做到哪一步。
时楼:“当然是听从我们苍哥的安排。”
他看裴节支支吾吾地解释不清,生硬地转移注意力开始摸糕点吃,便又唤人倒了杯果茶给他,茶汤里加了冰块和解腻的酸汁,最是清凉可口,“吃慢点儿。”
刚好噎到的裴节眼泪汪汪地灌下一大口,被哄得一愣一愣的,“你真好。”
系统:……
裴节走后,时楼望着窗外的角楼廊台发呆,问春草:“这几天,还有谁来过吗?”他时醒时睡,未必都能碰上。
“头一晚殿下还昏着的时候,皇上和几位殿下都亲自来过,四公主坐坐就走了,倒是二皇子、阮伴读和世子爷多留了一会儿,等太医为您疗完伤才离去,还有范伴读,他也来过的。”春草从未接待过这么多贵人,“来的最勤的还是五皇子。”
“知道了。”时楼耐着性子听完,迟迟没听到想听的名字,“七妹呢?”
意识在剧痛中消散之前,耳边的喧嚣仿佛被隔开了,只剩下一道尖锐的呼喊刺入耳膜,杜鹃啼血一般。用最后的力气定睛望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不顾一切跑过来,是裴英。
“七公主?七公主没有来过。”见时楼面无表情,春草小心翼翼道,“公主毕竟体弱,想来是在永宁宫养身体呢。”
“容昭仪是这么说的?”
春草无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有陌生宫人来过吗?”时楼仍注视着窗外,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旁的东西,这让春草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好说是有很多其他宫殿的宫女太监来替主子送过东西。
听她描述,显然没有哑儿。
也是,那小哑巴,来也不会从正门来。
遣退了春草,时楼问系统会不会出现盖亚之子被顶替的情况。
“不会。”系统很笃定,“盖亚之子是位面运作最重要的支撑能源,具有绝对的唯一性和绑定性,即便盖亚意识孱弱不堪,也不可能存在让人冒名顶替盖亚之子的情况,那基本等同于篡改世界核心。国师似乎是窃取了部分碎片,那已经是极限了。完全窃取的话位面早就炸了,等不到你来。”
在这个世界,盖亚之子有且只有裴英,这点不会有错,也不可以有错。
“裴英。”时楼喃喃念了这个名字。
裴英对他的态度反差太大了。虽然每次见面那孩子都很乖巧,但礼貌有余,亲近不足。点到为止的喜欢和真情实感的关切是截然不同的,是什么让裴英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
那一直盯着他瞧的黏人劲儿让他幻视一个人。
思绪如同被勾起一个针脚的线头,他想起永宁宫戴着面具的哑儿,想起哑儿和高姑姑毫无相似的颌角轮廓,想起行事诡异的容昭仪,想起卧病在床的那个裴英,想起空缺的太子之位。
重重的疑点共同指向了一个不可能的真相,像一张逐渐拉开的幕布,显露出掩藏在暗处的秘密,理智上他不愿相信,却不得不承认,只有这个荒诞而违和的推测,能够弥补所有谜团逻辑上的空缺。
万寿节上的裴英,是哑儿。
不,应该说那才是真正的裴英——既能讲话,怎么会是哑儿,同名同姓者不知凡几,唯有灵魂上的烙印是唯一的辨识码。或许这才是那个孩子真正的身份。
盖亚意识如果健全,按照时间线推断,最开始的版本里,位面的核心应该是大皇子,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裴苍的身份背景完美匹配太子之位,但这次进化显然失败了,盖亚之子没有降生。于是迭代的第二版中,盖亚之子很有可能本该是七皇子,但又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致使七皇子成了如今的七公主。一卵双生,一阴一阳,这意外降生的公主天生体衰,而盖亚之子没了身份,以“哑儿”的名字幽魂般飘荡在永宁宫,一切才都乱了套。
位面自主纠错的能力有限,尤其这个位面给时楼的感觉格外诡异,可能是国师的缘故,他既然有一部分盖亚意识的碎片,如果立储真的要参考国师府的意见,那么其行为逻辑冥冥之中一定会试图贴合位面原本的设计,却弄巧成拙不得要领。如果真的立裴苍为太子,说不定还另有生机可寻,可如今东宫空悬,路已经堵死——也不可能迭代出第三版,因为盖亚之子已经出生,照这么发展下去,等“哑儿”死了,这个世界也就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