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时楼第一次进紫宸殿。
裴苍被人指认是谋害北凉使臣的幕后主使,又循着线索,查出是裴节的栽赃。裴长泓说这两个儿子皆与他交好,于是想听听他的意思,问他觉得,是谁做的好事。
王俭被拖出去打板子了,木棍挨上肉的闷声传进来。时楼一时间答不上来,满脸惶然地抬头望着裴长泓。
“父皇,此事与六弟无干。即便他想说什么,宸妃娘娘在一旁虎视眈眈,又如何敢说。”裴苍道。
“大皇子可不要欺人太甚。”宸妃嗓音尖利,“我儿与你无冤无仇,又何苦费尽心思害你,怕不是贼喊捉贼。裴兰不敢说,不知是怕本宫,还是怕大皇子你呢。”
“无冤无仇?宫里前阵子可都在传,五弟放言要好好给我个教训,娘娘怕不是偏听则信了。”裴苍沉着脸道,“若非如此,我也不敢相信此事是五弟所为。”
“可有此事?”裴长泓看着裴节问,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是他欺辱兰弟在先,我看不下去,才扬言要报复掌掴之仇。”裴节急道,“可我什么都没做!望父皇明鉴。”
裴苍听得暗自咬牙,那日是他冲动,没想到裴节竟直接捅到父皇面前,他干脆利落地认错:“那日是儿臣一时心急,欺负了六弟,儿臣早已知错,向六弟赔礼道歉过了。”
裴长泓看着无声无息的时楼,已经信了七八分。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孩子的境遇,没有依靠,夹在宸妃和皇后之间,定然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见他白着小脸摇摇欲坠,不知想起什么,便摆摆手让他先退下了。
宸妃看着裴长泓,一瞬间竟觉得他是那样陌生,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敢深思下去。
她是罗氏女,未出阁时便得万千宠爱,入宫是她自己向父母求的,为的是太皇太后还在世的时候,她随母亲入宫赴宴,与还没有实权的裴长泓相识,什么青年才俊她都再看不上了,独独倾心于他。
她嫉妒欧阳丹,嫉妒刘怀音,嫉妒六宫一切妃子,可还是担着这单薄的妃位名分,在宫里忍了下来,因为她相信皇上的心在她身上。不然为什么她的封号是无人可比的“宸”字?不然为什么她的儿子独得一份宠爱?不然为什么她的瑶华宫最为奢华?
“陛下,节儿是什么样的孩子,您是知道的。”宸妃眼中含泪,难得显出弱势的一面,祈求道,“即便有什么不是,也怪臣妾教导无方,与节儿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罪,臣妾来承担就是……”
“朕总得给天下一个交代。”裴长泓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使臣之死,自古非同小可。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宸妃抱着裴节瘫软在地,泪珠如链,泣不成声。裴节还不知道事已成定局,只是害怕地要给她擦眼泪。
他不明白母妃为什么要这么伤心。
他没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认?父皇不信,可总能找出证据证明他的清白。大不了坦白偷溜出宫给人下药的事情好了。
他下的又不是致死的毒药。
只是一旦坦白,肯定要牵连出时楼和范赛心,还有替他作伪证的母妃等一干人等,欺君之罪非同小可,所以裴节有些犹豫,左右为难。
裴长泓似是累了,没再要听他们辩白,“都回去吧,别再让朕听到你们不和的消息。”
时楼没有走,正候在殿门外等他们。他迎上去问,被宸妃一个耳光扇得晃了晃身子,裴节惊呼,却因扶着宸妃而没办法去扶时楼。
这个美艳至极的女人此时早已没了优游从容的风度,美眸中充斥着歇斯底里的恨意,像是要生啖其肉,“你等着,本宫绝不会放过你!”
裴苍将时楼拉到身后,面露不虞,对着一旁踌躇着不敢上前的宫人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宸妃御前失仪,还不快送娘娘回去!”
宸妃阴冷目光一个个划过去,她匆匆擦过眼泪,昂首阔步,不肯让人看了笑话。裴节还想去拉捂着脸的时楼,被宸妃掐着手臂拉走,无法,只好担忧地扭头回望。
裴苍看着只觉可笑,上前一步挡住了裴节的目光,在他经过时轻道。
“五弟,这才叫嫁祸,学会了吗?”
裴节背地里的谋算,他都知道,与其等裴节出手,不如他先下手为强,除了这个祸害。怪就怪他想不开,自不量力,非要招惹,还留下这么大的纰漏。
酒囊饭袋的蠢货,也配与他相争么?
“走吧。”裴苍声音中难得带了几分轻快,领着时楼上了自己的步撵。一如当日夜半,芙蕖宴罢,他候在瑶华宫外,着手下逮着晚归的人,一起回去甘泉宫。
那可真是一步好棋。
裴苍前所未有地感受到那晚临时起意的决定带来的价值。
有时楼在,系统自然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啧啧称奇:“裴苍胆子不小。”以自己为饵,也不怕引火烧身,真把自己扯进去。
时楼:“裴苍确实适合当一个善攻心计的帝王。”
他和裴长泓本质是一样的人。
两军交战都不斩来使,何况止戈多年的大夏和北凉。眼下东岸海寇未平,南疆时有动荡,前些年才解决了西北迦落八云的叛乱,裴长泓不可能现在就动兵收服北凉。
裴长泓若是不想兵祸即发,是一定要给出一个交代的,他心中早有决算,这次召见裴苍和裴节,不过是想看看裴节值不值得他毁了满盘棋局来保下。
裴苍是储君热门人选,即便没有即位,他的所作所为在有心之人看来,也多少代表着裴长泓的意志,也就是大夏的意志——这也是为什么大理寺查到是裴苍时,火急火燎地要继续搜查下去。裴长泓不可能把这事安在中宫所出的嫡长子身上,会引发大乱的。
而裴节是出了名无法无天的顽劣性子,简直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今日所见,裴长泓对裴节更是失望,更加不可能只为保他,而引发诸国猜忌,留下暴君的恶名。
几日后,大理寺定案,皇帝下了圣旨。
五皇子裴节不满北凉寻衅,派人暗杀使臣,酿成大错,发配凉州,十年内不得返京。宸妃教子无方,禁足一年。皇后统领六宫有失,亦罚俸一年。
此旨一出,满朝喧哗。
西山兵马司。
罗顷步履匆匆地从校场下来,寻至范家武威候范真。范真年逾四十,正值壮年,人高马大如黑面神,此刻亦是一脸愁容。
罗顷是裴节表哥,任职兵马司。范罗两家交好,范家老太爷也在兵马司,他便赶来与他商议,“世伯,小子听说五皇子被罚凉州十年?难不成是……”他打了个寒颤,若是皇上要对武将出手,罗家老太爷罗臻明还在边疆,宸妃被禁足,京中有个能主事的都没有。
范真摇头,语中有安抚之意,“皇上此举不像是冲着将军府。”
与五皇子相比,宸妃受到的禁足实在是不足为重。母子分离十年才是更重的惩罚,可又不伤性命。
说是送去军中受苦,可凉州紧挨着西北,隔壁西北三州有罗家雄兵十万,五皇子到了凉州定然安全无虞。
范真琢磨了一会儿,品出几分雷声大雨点小的意思,多半是做给北凉看罢了。他也觉得奇怪,“五皇子怎会惹出这般祸事来?”
罗顷唯有苦笑,他鲜少入宫,实在是半点不知。范真打算回去好好问问范赛心。那小子几日前便茶饭不思,别是知道什么内情!
过了几日,五皇子离宫的日程已经定下来。可又接连发生了几件事,引得宫内宫外风声鹤唳。
大皇子不敬师长,罚抄书兼罚俸半年。
第一道圣旨颁下来的时候,裴苍在宫里砸了一套茶具。他不过是白日里反驳了一句掌学,怎么就不敬师长了!
时楼挥退宫女太监,裴苍怒气未消,“我还在这,他们便这般听你的话了?”
“怎么会是听我的话,不过是看出我和兄长有要事相商而已。”时楼正色道,“我想出京参军。”
“什么?”
“兄长还不明白么?父皇公布的案情中,略去了栽赃嫁祸的曲折,虽言严惩,但说到底,父皇自己也不信人是裴节谋划杀的。”
而且还找借口敲打裴苍,显然是怀疑裴苍操纵了这件事。
时楼没错过裴苍眼中厉色,转口道:“宸妃定不轻饶我,所以我想与其丧命于宸妃之手,不如早日离开京城,去军中谋条生路。”
裴苍思索片刻,答应了,又道:“那要让洛星帆同去,你们两个相互照应,我也好放心。”
“好,多谢大哥。”
一边照顾,一边监视,确实是让人放心。
“可世子与四姐有婚约在身,是否会延误了婚期?”时楼问。
“无事,还早,等他挣个军功回来,双喜临门不正好。”说起这事儿,裴苍还有几分同情洛星帆,被安排着娶裴莲那平庸女人。
于是,在左相和岐王的推动下,便又有了第二道和第三道圣旨。
六皇子被发往幽州从军,年后启程。
届时将由岐王世子陪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