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国之邦交,又有皇帝圣旨,大理寺办案的效率前所未有之高,连夜加班加点,列了一长串名单给府衙,一一排查后追出上京,在远隔两个州府的海港抓住了一个神色匆忙的男人。
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要搭船出海,彻底潜逃无踪了。大理寺丞想到这就捏了一把冷汗,仿佛看到了自己差点被贬流放的下场。
那个贼人拿钱办事,嘴巴严得很,拷问了一宿才吐出点东西,最后熬不住刑,趁人不备咬舌自尽了。大理寺丞刚睡了片刻又被叫醒,得知人已自尽,看着简短的供词,刚松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眉头越皱越紧,清寒的凌晨硬是看出了一头冷汗。
这作风,不像是一般盗贼,倒像是——
倒像是王公贵族府邸豢养的死士……
这事儿怎么看着要牵扯到宗人司呢?!
……
紫宸殿内。
裴长泓看着递上来的折子,沉着脸不发一言,跪在底下的大理寺少卿几乎伏趴在地上。看到供词时他便知不妥,可身为大理寺的长官,他只能硬着头皮亲自入宫呈给皇上,退无可退。
在这个关节上,他万万不敢托大冒险,甚至左相府和定远将军府暗中派来打听消息的人都被他一应婉拒了。
区区从四品,人生巅峰不过如此。
一应近身宫人皆战战兢兢,紫宸殿中仿佛雷霆大雨降临之前最后的片刻平静。
“把裴苍和裴节叫来。”外臣离开后,裴长泓淡声吩咐,倒是没有大动肝火的样子。
传话的宫人火急火燎到甘泉宫和瑶华宫请人。裴苍心里快意,表面上不动声色,让时楼早早候着听召,时楼应了。
裴苍先到,未及行礼裴长泓直接扔了一张奏折到他跟前,“你自己看看!”
裴苍跪下,捡起奏折看过后,发誓道:“儿臣虽不喜北凉猖獗,但暗害使臣,有损大夏威名,此等小人行径,绝非儿臣所为!望父皇明鉴!”
而另一头的宸妃听到消息后,立即换了身清丽淡雅的宫装,描眉补粉,没有佩戴过于华丽的首饰,亲自带着裴节去了紫宸殿。
守着紫宸殿殿门的太监看了心道不好,皇上没有召宸妃过来,宸妃爱子心切,怕是要犯皇上忌讳,反而讨不了好;可转念一想,皇上向来宠爱宸妃母子,有什么好的都紧着瑶华宫,觉得还是不好说。
裴苍先一步到了,时楼自然没有进去,在殿外远远地看了裴节一眼。裴节托病不出,其实倒也不全然是借口,时楼瞧他气色确实不大好。裴节看到他的时候,眼睛一亮,一边走一边神情着急想说些什么,可很快就被石柱挡住了身影。
裴节与宸妃进殿时,裴苍正在喊冤:“……事发当晚,儿臣在宫中陪伴母后小妹,父皇着人一问便知,父皇便是信不过儿臣,难道还信不过母后吗?”
“放肆!”裴长泓一拍桌子,显然是被他不敬尊长的话激怒了。
裴苍跪在地上,红着眼眶死死咬着牙,看上去十分委屈。
“臣妾——”宸妃刚要开口就被裴长泓制止。
“你闭嘴。”他冷着脸对着裴节道,“滚过来!”
“父皇……”无法,裴节只好硬着头皮怯生生地喊。
裴长泓问:“你兄长说他当晚在陪皇后,你当晚去了哪里?”
宸妃眉心一跳,担忧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没打点清楚。
“儿臣就在宫中玩耍。”裴节嗫嚅道,不敢直视盛怒中的父皇,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六弟也在的。”
他有母妃和星儿霜儿作伪证,怕时楼没有,到时候被问责就麻烦了。
宸妃听得更加窝火,裴苍暗自眯了眯眼睛。
时楼倒是比他想象中更得裴节欢心。
裴长泓示意,裴苍将手中的奏折给了裴节。裴节匆匆扫过,讶异地看向了裴苍,又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贼人说是裴苍指使的,却要把他叫过来,心中越发犹疑不安。
“都是朕的好儿子!”裴长泓冷笑不止。
凶手在严刑拷打下,声称是一个白发的壮年太监找到他,叫他趁乞巧夜人多事乱杀人。宫里壮年太监不少,可是有权力自行出宫的,又是少年白头,也只有裴苍身边的王俭罢了。
王俭被带上来,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坦白自己初五的时候是出过一次宫,是回家探亲,他就那么一个亲妹,相依为命,于是赶在乞巧之前送点钱回去补贴家里。
都对得上。
王俭自请领罚,惩罚私自离宫探亲的罪名,最多不过打几十棍。
“宫外人多眼杂,谁知道你偷偷去做了什么!”宸妃厉色质问。
“宸妃娘娘爱子心切,可王俭是甘泉宫大太监,娘娘还是慎言得好。”裴苍气定神闲。
大理寺抓到的凶手被人看到当晚曾出入于鸿胪寺附近,潜逃被抓时,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有银票,数量不少,却也不够使臣一条命,多半是尾款。这么看像是买凶杀人。
可若是这些行为和财务都是幌子呢?删繁就简,任务失败后自尽的行为,其实更像是在为主子卖命。又或者那凶手有什么把柄人质在幕后之人手中,不得不以死谢罪,免得牵连。大理寺顺着这条线索继续顺蔓摸瓜,果真找到了凶手安置在乡下的老母和妻子,还在老屋中找到了匆忙中没来得及转移的另一半定金。
“南海的满月珠,朕记得打了两支钗,宸妃与贵妃一人一支,还余一颗,也给了瑶华宫。”裴长泓突然道。
宸妃不解其意,点了点头,以为皇上还是顾念旧情,她心中更生悔意伤心,“陛下珍爱之心,臣妾铭记于心。”
“可还好好收着?”
“自然好生收着。”不知为何,宸妃生出几分不安来,因而就此打住,没主动开口,谁知裴长泓接了话。
“去找过来。”
“臣妾向来不善收纳,这一时半会儿的……不如臣妾亲自回去细细翻找?大概还记得收在了哪个柜子里。”宸妃咬死了没说自己将满月珠给了儿子的事情,她余光瞟见裴节表情不对,气得心肝疼。
这傻儿子!难不成连满月珠都随手给出去了不成!
她心中纷乱,本也娇惯,不擅心计,没注意到裴长泓脸色一冷,眼中犹疑又淡了几分。
裴节被宸妃宠坏了。裴长泓平日里就当养了个安抚人心的废物,只要裴节不惹是生非,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北凉使臣暴毙并不在他计划中,一子错,满盘异动,裴长泓看着裴节躲在宸妃身后无能的模样,对比一旁虽然委屈却身姿笔挺的裴苍,心里更是一阵火大。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劳烦爱妃了。”裴长泓冷声道,旁边的宫女低着头端来一个托盘,托盘上盛着一枚锦囊。
“打开看看吧,是不是他‘弄丢’的那颗。”
裴节在母妃不可置信的逼视下张了张嘴,脑子里仿佛挤了无数的东西,眼前的一切极近亦极远,晕乎乎的,发不出声音来。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却发现声音在喉咙里堵塞,如同千斤重的铁锤压住了他胸口,让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你教的好儿子!”裴长泓的声音渐渐提高。
“皇上!节儿向来贪玩,没有长进,有几斤几两陛下难道还不知道?毒杀使臣,栽赃嫁祸,他如何做得出这等谋划,陛下!”宸妃哭得梨花带雨,纤纤玉指对着裴苍恨道,“分明是裴兰那贱种不怀好心,整日撺掇我儿!恐怕不止此事,连那满月珠也是被他捡去,好陷害节儿!”
裴节跟丢了魂似的脸色惨白,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恍惚中听到裴兰的名字,眼睛眨了眨,接着听到母妃骂他,不开心了,又记起来之前的事情。
对呢,满月珠……是他忙中出错,给了兰弟的……
可是怎么……
他反应不过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哭诉的母亲和冷漠的父亲,就这么傻在了原地。
“父皇,六弟向来恭谨,哪里敢撺掇五弟,分明是五弟时常拉着他四处胡闹,欺兰儿年幼乖巧,不敢不从。”裴苍出言保了时楼一句。
宸妃对时楼的恨意比他预料的要集中,没想到居然被她误打误撞说出了关键。父皇向来多疑,不好把事情引到时楼身上,他还有些用处。
“你胡说!!”裴节无法克制内心的慌乱与恐惧,赤着双眼,气喘吁吁地大叫,眼中几乎涌起泪花来。他声音越大,心里就越没底。
“宸妃娘娘说兰儿拿了满月珠,可有证据?满月珠珍贵无比,难不成是什么随处可见的东西吗?”这话就是说宸妃不珍惜御赐宝物了。三枚满月珠,唯他母后没有,不患寡而患不均,裴苍还是记恨着。
“吵够了?”裴长泓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他又看向在一旁呆呆愣愣的裴节,心中越发失望,即便他从未有过什么期待,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这么没用,纠缠于兄弟私情,胸无沟壑,愚蠢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