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数量悬殊,就这么打起来赢不了。
裴英抚了抚鬓边的红色绒花,侍女给他梳了个飞仙朝天髻,乌黑的长发挽在脑后,别了三根长长的金簪。
绒花送给哥哥,金簪里的毒针,送给北凉王的儿女。
他示意护卫不要冲动,问北凉这是要做什么。
北凉的士兵看这大夏的七公主不过是个年轻瘦弱的少女,也就放松了心神,又有格外恶劣的,将刀又往前送了送,想看裴英吓得花容失色的样子。
“不是要成亲么,怎么都没有人。”裴英问。
“昭宁公主莫急,很快就能见到王上了。”北凉士兵道,见裴英搭在轿边的手紧紧攥着,以为他是害怕了,不由发出一阵轻浮的哄笑。
裴英垂着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
半个时辰前。
送亲的队伍启程后,范赛心当即率精锐小队往另一个方向跑,从山林潜入,发动了一场针对北凉的奇袭。
北凉王得知军情时,正在王庭宴上饮酒,他大手一挥,命人把穿着喜服的时楼捆了起来,叫独孤灵带上自己新聘的驸马,去“迎请”大夏的将军来参加喜宴,一同庆祝。
独孤灵眉峰一扬就朗声应下。
她的婚服毫不累赘,窄袖短袍,皮靴绑腿,长发绑在脑后,连最喜欢的彩珠和金链子都没有戴,显然是早有准备。
时楼前几日那场发疯被北凉王以为是故意求死,想要给裴长泓大军压境的理由。他越是这样,北凉王自然就越是不可能让他死,近日来一直在严防他自尽。在他看来,这六皇子越闹,就越说明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几个年轻小将自请一起前往,独孤灵便让他们带着队伍跟在自己亲兵身后,奔赴夏军攻陷的战场。山林里已是硝烟弥漫,鼓声震天,呐喊与兵刃交击的铿锵声相交织,血水与泥泞染红了这片寂静的雪地。
时楼双手被粗麻绳紧紧束缚着,勒出了深深的血痕,绳索的另一端系在独孤灵的马鞍后。大夏的主将和士兵看到这一幕,更是怒气勃发,杀红了眼。
独孤灵带来的援兵为北凉增加了攻势,独孤灵指挥部署,然而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肉眼可见的混乱正从后方开始蔓延。悚然袭上脊背,独孤灵侧身躲开一阵偷袭,俏丽的脸蛋阴沉得滴水,怒吼道,“若洛洪!阿勒坦!你们竟敢造反!”
反水的青年挥刀砍下了绑着时楼的麻绳,独孤灵咬牙切齿,终于意识到此人活着就是祸害,既没有驯化的可能,也就不再留情,“甘若!杀了他!”
沉默忠诚的箭手闻言搭弓对准了时楼,手中长弓很快拉满,目光穿过战场的烟尘,死死锁定了时楼的身影。时楼何其敏锐,远远回望过来,缓缓张开嘴对他做了个口型。
以甘若的目力,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箭手的瞳孔微微一缩。
“你手在发抖。”
他之前放过甘若一死,甘若欠了他一条命。时楼善谋人心,知道甘若这个武痴,根本不想杀他。
冷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将那道身影吹得模糊。甘若面上闪过挣扎,可战场上哪里容得下瞬间的失误,只是一晃神的功夫,甘若躲开旁边挥来的一刀,再回头去看时,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他含恨咬牙,不再犹豫,箭簇离弦,飞向带走了时楼的骑手。
范赛心听见身后破空声,敏捷地躲开了这支力竭的长箭,到了稍微安全的地方,他低头看向怀里的人,时楼已经自行解开了绳结。四目相对,同乘的近距离下,范赛心尴尬而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殿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时楼面色如常微笑道。他此时做北凉装束,然而一别四年,琥珀色的双眼却清澈净润如初,好像没什么变化。
范赛心设想过很多种再见面时的场景,也许对方会一脸冷漠,形同陌路,也许会变得圆滑阴险,满口谄言,也或许有最好的可能,依旧表现得纯善可亲,能将他继续骗过去。
但这“最好”,也没有现在真正发生时这么“最好”。
不愧是六皇子。
心里不禁冒出了这个念头,范赛心自知看不透他,心悸的同时又忍不住将人揽紧了些,战场上刀剑无眼,要避开乱剑和流矢,还要小心别坠下马去,那可就白折腾了。
时楼的回归令军心大振,范赛心瞧出他的动作不对,拧眉道,“身上有伤?”
“无妨。”时楼亲昵地摸了摸冰凌的马鬃,小兵将背着的长刀递了上来。他翻身上马,问,“洛星帆在哪?”
“他领着中军,我们这里结束后就去与他会和。”范赛心奇袭的目的本来就是要找他,他也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没多费什么功夫就顺利找到了人,此刻倍感激励,感觉自己随时可以大杀四方。
“裴英呢?”
糟了!范赛心脸色一变,才想起这茬,“刚送过去。”
时楼问他送去了哪里,知道是王庭侧门的方向后,一扬马鞭,“我去看看,记得留独孤灵一条命。”
矫捷的白马如过无人之境,朝着北凉王庭飞驰而去。
另一边的主战场上,内乱发生后,战况几乎是一边倒。夏军当机立断配合叛军,对北凉发动强攻,顷刻间多方混战,血雾漫天,大地震颤,茫茫的雪原沦为杀戮之地。
被内外夹攻的北凉军不堪一击,很快就杀了个片甲不留,头领枭首,余下的残部败将且战且逃,仓皇四散。胜负既定,内乱的叛兵迅速离开,夏军的先锋官请示是否要乘胜追击,主将正要点头,被洛星帆阻拦。
“北凉的内乱应与六皇子有关,还是等他回来再详议后续事宜。若他与叛军达成了协议,你我多此一举,反而坏事。”主将虽然经验丰富,但洛星帆在幽州待了四年之久,远比他更了解当地的情况,“北凉人心不齐,暂时翻不起大气候了。”
“六皇子呢?”洛星帆叫住范赛心,问他为何时楼没有一起回来。
范赛心满脸的血和汗,血污已凝结出薄薄的痂,汗水却将它冲刷出一道道暗红的痕迹,在冷风中热气腾腾。
“他去寻昭宁。”他还没有从杀戮的余韵中平静下来,双眼充血,瞳孔中闪烁着兴奋的赤红,声音低沉沙哑。
“派去跟着昭宁公主的人半途失踪,没有按时回来报信,看来还是没能保护好公主,是我的失职。”洛星帆望着被雪模糊了边际的地平线,似乎要穿过风雪看到归来的人。
范赛心闻言没忍住大笑起来,“别装了!就世子这样的人才,若真想护着昭宁,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留下她,怎么会让昭宁亲涉险境!不过是另有所图罢了!”
他一边走一边甩了甩手,险些将刀锋上的碎肉甩到洛星帆脸上。
洛星帆厌恶得直皱眉。
在他看来,范赛心这种人,要么就该从小约束,不能见血野了心,要么就该一辈子待在边疆前线,把这咬人的劲用来祸害敌军,才算死得其所。
“将军快看!那是什么!”有人惊喊道。
今天的雪下得格外大,战场上的斑驳血污红红白白,不多时就被白雪覆盖,仿佛依旧十分洁净似的,而就在雪原极目之处,突兀地出现了一抹艳丽至极的红,正快速往这边移动。
“只一匹马,不会是敌军,应该是六皇子回来了。”洛星帆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放下警戒,转头对副官吩咐准备明天的庆功宴,在原地休整两日。
风雪刀片般刮过来,刺得人眼睛几乎要睁不开。远方天幕低垂,白茫茫的大地与苍穹融为一体,只有那一抹炽烈的红色,在这冰冷的天地间如火焰般燃烧。随着靠近,那道身影渐渐变得清晰,红衣,黑发,白马,漫天的雪,一时间那产自北凉绣娘之手的赤色喜服变得更加耀眼夺目起来,三种颜色构成了最冲撞的对比。
婚娶与战争,从来都是与这种刺眼的红色分不开。
“吁——”
冰凌抖了抖身上的冰渣,时楼松开缰绳,下马后转身去接马背上腿受伤的裴英,“小心。”
裴英在他怀中窝了一路,只有脸是温暖柔软的,手因为紧紧攥着一个小包裹,已经冻得青紫僵直,搭上来的时候,时楼只感觉自己像是握了一块冰,不由紧了紧。裴英反手握住,借力翻下马背后顺着惯性扑进了他的怀里。
时楼很快松开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裴英的脸微微仰起,看见他睫毛上凝着霜雪,如同冰晶,不禁伸手去轻轻碰了碰,时楼下意识后仰躲开,指尖便在半空中顿住了。
洛星帆走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亲昵又怪异的姿态。
两人都穿着鲜红的喜服,只不过一个是娶独孤灵,一个是嫁北凉王子,各有婚配,可如今两人站在一起,长相上又丝毫没有相似之处……
更像是一对狼狈的小夫妻。
洛星帆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时楼从裴英手中拿过那个小包裹扔给了他,布是从喜服的裙摆上撕下来的,艳红,却透着浓重的血腥味,血滴在下端冻成了红色的冰柱,硬邦邦的。
“北凉王的头,送回京城吧。”
洛星帆打开看了一眼,里面露出一颗人头,仰躺在红布中,死白的脸上仍维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惊恐,双目圆睁,嘴巴张开,流出恶心的污血。
他很快合上,“你做的?”
“不,我去的时候,英儿就抱着在等了。”说起这个,时楼寒光熠熠的眼眸中流露出几丝无奈,“小小年纪,怎么就……嗯?英儿?”他抬手摸向耳畔,惊讶地摸到了一朵绒花。
裴英的发髻已经散了一半,发丝勾缠,而鬓边那朵绒花也消失不见,刚被他插在了时楼耳畔。
“哥哥,你看,我又送你花了。”裴英笑道。
第一次见到他,就是他被紫薇花簌簌落了满身的样子,所以每次相见之前,他都想准备好鲜花,无论是瑶华宫名贵的鲜花,还是御花园里不起眼的野花,都好看,很衬哥哥。
严冬的北国,没有鲜花似锦,但他照样有法子。
裴英完成了大任务似地松了一口气,自己一瘸一拐地去找人打理收整了。留下时楼后知后觉,愣愣地取下了耳畔的绒花,握在手中,不知该说什么。
默然间,洛星帆冷淡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现在在想,六殿下当年御前拼死迎战,所为之人究竟是九公主,还是这位七公主?”
时楼回过神来,以一种默认的方式反问道,“世子哥哥多番试探,甚至不惜让七妹身陷险境就为看我态度,难道还没有答案吗?”
“我早该想到的。”洛星帆笑了。
“要不要立即修书一封,送到苍哥或者皇后手中呢?”他也抿唇笑。
他知道除了战报和家书,洛星帆每个月都会收到来自裴苍或欧阳丹的书信,背地里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联络。也知道洛星帆对这件事抱有极为复杂的态度。
洛星帆不置可否,问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殿下同叛军是签订了什么协议?”
“我之后会再跟大家详谈,不过可以先给你交个底,到时候别失望,”回营的路上,时楼大致交代了自己的布置,“他们是不服北凉王,却大部分也没有就此归顺大夏的意思。只不过我提供一个良机,他们予我一个方便,互惠互利,交易一场。”
北凉王一死,北境必乱,幽州依旧要长久巩固边防。换言之,这一战不仅解决了一个想娶盖亚之子的大麻烦,还留下无数个虱蚤般的“小麻烦”,既对大夏的安危构不成威胁,也避免两人经营了四年的幽州军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洛星帆可没有那么忠君的气节,这是时楼与他狼狈为奸四年的默契。
果不其然,洛星帆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一句也没有再追问。
“帐中应该已经备好衣物和热水,殿下可有受伤?要不要请军医?”洛星帆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还做北凉打扮,穿着异族婚服,实在不妥。”
“碍着你眼了?”时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竟不知道洛星帆对北凉的敌意这么大,连一件衣服都看不惯,他动了动手脚,有些酸痛,应该是淤青了,“小伤,送点药过来就好。”
洛星帆点头,“好。”
行军打仗,文康没有跟来,其他士兵又笨手笨脚。洛星帆蓦然想起军营训练时众人簇拥六皇子的景象,即便他自己也才经历鏖战,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去送药。
他想着送完药就回去休息,没想到帐中传来范赛心的声音。
这一战将范赛心和时楼的关系拉近不少,至少对范赛心而言是这样。谈到尽兴之处,范赛心能讲个没完,时楼看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