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了还饮酒,昭宁公主不遵医嘱,大夫虽然不敢明说,但对时楼再三强调了公主要好生静养,时楼让他用木板把裴英的伤腿固定住,索性没事别下床了,乖乖在床上躺着。
从上京来的侍女虽然能干,但不熟悉幽州环境,时楼便撤下了一半,让文康调来几个机敏听话的,在裴英院子里伺候着。
他对裴英的关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因亲手砍下北凉王头颅而被怀疑是假公主的谣言不攻自破,如果真的是用来替身的杀手,六皇子怎么如此上心,还把心腹派过去当侍卫。
年底公事繁忙,好在有何彰和洛星帆顶着,时楼得空就独自去了地牢。当日以防万一最后要交换人质,他特意叮嘱留独孤灵一命,现在还关在地牢里。
牢门打开后就遣退了殷勤的士兵,双手被吊起的人似有所感,抬头露出一张颓废的脸。独孤灵一看到来的是他,脸色大变,咬牙切齿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驸,马?”
“北凉王已经伏诛,公主挑衅我,不过为求一死。”时楼穿着厚厚的皮毛大氅,在北凉水牢里冻了几日,到底落了点气血亏空,这个冬天要好好补补。对上独孤灵恶狠狠的眼神,时楼挑眉微笑,拿着火钳拨了拨架上用来给人行刑的炭火,慢悠悠道,“我不仅保下了公主的性命,这儿还能取暖,可比我当时舒服多了。”
“我虽然落魄,可绝不会向你们低头!你还是别在我这儿白费力气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是白费力气。”他的声音轻飘飘的,配上烤火的动作,仿佛很虚弱似的,但独孤灵再不会被他的皮相骗到了,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戒心。
“公主受宠,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独孤南。独孤南死了,公主还要谢我。”独孤灵根本不是老谋深算的性子,再好读不过。时楼缓缓踱步过去,外面冬雪飘飞,昏暗的监牢,没有外人在场,以及一个勉强算上相熟的敌人,在噼啪的火焰声中,营造出近似于谈心的氛围。
他伸出手,指尖略微用力,将独孤灵脸前散乱的头发轻轻拨开,那几缕头发黏着腥臭湿冷的血,但时楼仿佛没有察觉,低垂着眼将她的头发别到耳后,动作间竟有几分温柔,“巾帼不让须眉,公主之志不亚于男子,现在不正是最好的时机吗?”
独孤灵眼皮颤了颤,撇过头避开他的动作。
“公主不如率领残部自立为王,日后东山再起不迟。”时楼打了记直球。
独孤灵恨道,“我呸!究竟是谁把这天雷安到了我北凉的头上,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叛徒是你策反的?!一定是你设计蛊惑,害得我家破人亡!”
“会背叛你的人本就不可用。既遭天谴,老王已死,新王当立,不破不立的道理,公主难道不懂?”
“呵,我可不信你会这么好心。”
“不必多忧,这并不是舍己为人,只是合作共赢罢了。”时楼没理会她的反抗,自顾自地拿钥匙解开了锁链,“往西边去,会有公主的一席之地,去吧。”
独孤灵错愕睁大了眼睛,被解开后颇有些语无伦次,“你究竟是……西边——不对!你……”她腿脚无力地委顿在地,时楼也没有多扶一把的意思,更没有兴趣验证她的猜测。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等会儿侍卫换防有半炷香的空缺,甘若在城外等你。”
留在这也是个死,所以即便怀疑可能是陷阱,她也只能抓住这个机会。
独孤灵越狱的当晚,洛星帆找上时楼,要他给个解释。
“好歹夫妻一场。”
“裴兰。”洛星帆直呼姓名的时候,意味着他已经极不耐烦,“你违背军令私自放战俘离开,我可有拦你,可有派人去追,到现在你连一句解释都吝啬吗?”
“说得好像你能拦住我似的。”时楼嘀咕了一句,在洛星帆彻底黑脸之前见好就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放出独孤灵,翻不出大水花,还能让这趟浑水更乱,不正好?”
见洛星帆不信,时楼挑了挑眉,”这个解释还不满意?”他摆弄着洛星帆房中的茶具,这些瓷器都是从上京带来的,杯底有岐王府私印,皆精美异常,非常讲究。
“我怕真话你听了后悔。”
这么多年下来,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已经达成了默契,但这次洛星帆却像是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似的,时楼不喜欢他在自己面前释放隐藏好的压迫感,也不喜欢他审视的目光,这令他想起小时候在甘泉宫如履薄冰,皇后特意让洛星帆当他的伴读,让他难堪。
“我母亲朔姬,是迦落八云的刺客、阿若兰的姐姐。”他凉凉说道,仿佛事不关己,并一边观察洛星帆的反应,见他瞳孔骤缩,方才露出得逞的笑意,“都说了,你会后悔知道的。”
皇室秘辛,岐王府身份敏感,对这种事情向来避之不及。
“迦落王将宝押在我身上,我感激他,却也最忌恨被人利用,我父皇善于制衡,我也学他,物尽其用。”他抬眼,烛火映照在琥珀色的虹膜里,平静无声地燃烧着,“这个解释,世子哥哥觉得可够了?”
独孤灵想在迦落八云的地盘附近找食,不会轻松,死就死了,若侥幸没死,就会成为对迦落八云的牵制力量。简单点说,时楼等同是把北凉从北疆赶去了西北,人为造就了一个势力不均等的三角格局,为日后行动留下可用的空间——至于具体是做什么,就要看裴英的表现了。
时楼对洛星帆说了一半真话,知道洛星帆肯定也清楚这不是全部实情。但两个人的关系就是如此,许多不能对外宣布的事情,对彼此心知肚明,默契地掩护,却也默契地不去深究,这也就必然导致永远不会推心置腹。
洛星帆沉默,时楼猜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了然地笑笑,起身要走,却听身后传来低沉的道歉,叹息似的。
“抱歉,当年,或许我该……”剩下的话语在时楼见鬼一样的目光里咽下,洛星帆不再言语,知道对方不需要自己的道歉,良久才又道,“过两日我就要先行返京,届时会把人都带走,殿下既然要等公主,起码要到年后,这期间幽州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劳烦殿下了。”
时楼养了一伙私兵的事,洛星帆大致有些猜测。
*
待幽州局势基本稳定,回京述职的队伍就浩浩荡荡离开了,偌大的幽州府衙能主事的只剩下时楼,他会在这里待到来年,等何彰和新上任的将领来回来接班再走。
他留下来全然是为了裴英养伤,裴英对此既有愧疚,更多的却是藏不住的雀跃。不过时楼常常忙得不见踪影,有时甚至一连三天都见不着一面。比起四年里相隔千山万水,裴英知道应该感到满足,不能要求更多,可看着其他人跟在时楼身后,每天进进出出的忙碌,自己却只能躺着养伤,还是忍不住心生失望。
终于等到一天大夫来换药,时楼也过来盯着。他要过来看看恢复的情况,见伤口愈合得很好,骨头也没长歪的倾向,才放下心来。大夫换好药就走了,裴英拉住时楼,眼巴巴问他有没有什么自己可以帮上的忙。
“你把身体养好就是现在能帮上的最大的忙了。”
裴英神情黯淡下来,时楼心念一动,意识到这是个不错的鸡娃机会,脚尖一转改变了离去的步伐。在床边坐下,向裴英解释为什么说他帮不了别的事情,又介绍了自己在军中的职位,以及管理幽州的府衙内部权力架构。幽州虽然偏远贫瘠,但具有重要的军事意义,且地域广袤,所以官员的数量比起富庶州府也不遑多让。
裴英平日养在深宫,很少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听他条理清晰地娓娓道来,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从容的掌控感,不由听得入了神。
时楼欣慰于他的专注认真,系统都不好意思提醒他盖亚之子专注的对象可能没那么值得乐观。
自此以后,时楼每隔一两天就会抽出一段完整的时间陪在裴英房里,有时给他讲诗文策论,有时讲实际的经验。裴英早已入了文珠馆学习,聪明刻苦的学生在哪都讨老师喜欢,文珠馆的掌学先生也不例外,对七公主裴英可以说是倾囊相授。掌学们都是精挑细选的文臣,无一不是当年的殿试三甲,学问渊博,底蕴深厚。
但他比较下来,这觉得时楼跟那些人相比,丝毫不差。双眼亮晶晶的,闪着崇拜的光,“哥哥好生厉害。”
“都听明白了?”时楼合上书。
裴英点点头,又道,“哥哥这么厉害,却白白在这里待了四年,实在是太可惜了。”
时楼见他真情实感地在替自己抱不平,有些奇异的心虚,“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虽然有意冷着裴英,但这些日子的忙碌倒真不是借口。
洛星帆遵守了他的承诺,将闲杂人等都带走了,只留下从上京带来的厨子和医生。范赛心起初也想留下,说想避开他娘给他相亲,被洛星帆驳回。他有理有据,延误军机是重罪,范赛心没有充足的理由,只能不甘不愿地即刻启程返回上京。
如今幽州时楼独大,在春天来临前,有充分的自由来处置安排军队的事宜,包括四年来逐步建立的个人武装。幽州天高皇帝远,返回上京后可不会再有这样的好机会,抵达幽州的第一年他就开始筹谋此事,到现在已经小有所成。
要他中途放弃还真舍不得。
之前洛星帆设计以裴英的安危来试探过时楼,这份方便就是他的赔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