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年俗与上京不同,除了祭天祈福之外,青年男女还会点燃篝火,穿着盛装围着火堆跳舞奏乐,长明灯燃烧一整夜,他们也会到天将亮时才散去,再换身新衣迎接新年。
时楼在这里待了四年,已经不感到新奇,但裴英是第一次过来,以后大概也没有机会再体验,就这么错过实在可惜。时楼问过大夫,裴英年轻,还在长身体的阶段,恢复的速度比预计的还要快,除夕之前肯定能好个七七八八,至少下床出门不是问题。
时楼问裴英除夕想不想出去玩,裴英当然想,想得都快疯了,话音未落就满口答应下来。
这些日子他一直受到一个悖论的折磨。他喜欢滞留幽州的这段时间,又苦于腿伤而只能待在房间里,可若不是腿伤,一开始也不会有与他一起留在幽州的机会。他想要跟随时楼左右,就需要有健全的身体,但一旦痊愈了,就到了返回上京的时候。这令他感到困惑和不安。
如今有了盼头,裴英每天精神奕奕,无论是晨起梳妆还是夜读,总是情不自禁地就勾起了笑意,望着架子上准备好的衣服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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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寒图画到第五排的时候,除夕终于到了。夜幕还没完全落下来,远处的欢笑就穿过北风传了过来,门楼前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映红了积雪。
时楼推门走进来,裴英已经换好了幽州的服饰,站在院子里等他。时楼给他挑了一件叠色的箭袖长衫,杏色为主,间以青绿,衣领和裙摆上用金线绣了花鸟走兽,与雌雄莫辨的少年气质很相配。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更是清贵俊俏。
“哥哥怎么不换衣服?”裴英催他。
他将痊愈到回程之间的每一天,都当做是偷来的时光,额外的馈赠,只有这样才不会心疼,才不会觉得每时每刻都在浪费。所以显得格外着急。
“我就不换了。”时楼失笑,“既然你已经准备好了,那我们就出门吧。”
“那哥哥再等我一下。”裴英转身回屋,很快拿着一条血玉腰封回来。这是最初的和亲陪嫁,虽然和亲只是幌子,但一应礼制俱全。腰封以黑色皮革为底,一块浓郁的血玉镶嵌在正中间,海棠花形,上面还雕刻了细纹,两侧则饰以小翡翠和金片,贴成纹路,渐细地蔓延到两边。
时楼今日穿着黑色的常服,见状眉峰轻扬,抬起手默许了裴英的动作。腰带的尾端还悬挂着几缕细长的红缨,走起路来会轻轻晃动。他很少穿这样华丽无用的配饰,有些不习惯,但除夕夜没有扫兴的道理。刚要问是不是好了,又见裴英掏出一枚墨玉扳指,拉着他的手给他戴上了。
系统看得绝望,这跟上个位面早恋的学生有什么区别,反正它认为裴苍裴萧这几个正经兄弟之间不会这样。
有时楼在,自然不需要再带什么护卫,两人轻装简行,循着人声最热闹的方向走去。沿途中时楼顺手折了一枝青松,挑出一小丛松针插到了裴英头上。
裴英也想给他戴,时楼拒绝了,“这是幽州的风俗,保佑孩子除晦祈福的。”
“我不是孩子了!”裴英忙把松针摘了下来,却又舍不得扔,就这么攥在手里,急声解释。时楼故意逗他,就往前快步走,惹得裴英追不上。
嘈杂的嬉闹和欢笑交织着传过来,火光照亮了黑夜,柴草烧得劈啪作响,火星四溅,每一点星火都带着对来年的期待与祝福。边境民风开放,男女不避嫌,早就围成几个大圈在跳舞了。说是跳舞也不太准确,不知由哪家的混账小子或跳脱小娘带的头,越跳越快,把速度提了上去,现在几乎是手牵手晃着臂膀绕着篝火在跑,一个接一个地就从眼前划过去了,也没什么舞姿动作。有跟不上的一边骂一边笑就松开了手,圆圈有了空缺,伸着手就四处寻,不拘是谁,随手抓着旁边看热闹的人就接上,混乱中推搡着开始跳起来,连拒绝都来不及。
时楼穿得朴素,火光里一条华丽的腰带哪里显眼,就是这么被抓了进去。裴英一身白狐裘,倒是没人主动闹他,可裴英怎么肯与时楼分开,立马跟上去也融入了篝火旁的狂欢。
另一只手抓的哪个陌生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概不清楚,不在乎,所有心神都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抬手的动作大,所以手指紧紧握着才能不被甩开,熊熊燃烧的烈火烧得面庞发烫发热,裴英侧过脸专注地望着他。时楼一贯沉稳矜持,此刻却不得不被陌生的百姓牵着手闹,几乎带着些难得的狼狈,又被百姓的喜悦感染,无奈地一起笑了起来。
没人能猜到队伍里混进了两个公主皇子,时楼腰间红缨翻飞起舞,他回头看向裴英,笑声问他,“腿疼不疼?”
四周太吵闹,他不得不放大了声音,可裴英还是一句也听不清楚,从口型读懂后心头一麻,酥酥麻麻的暖流给本就热腾腾的身子又加了件厚衣裳似的,“不疼了!不疼了!”
裴英感觉自己可以牵着他的手跳一晚上。
“今岁辞旧岁!火旺人更旺!”前方传来齐声的欢呼,震山倒海一样传来。似乎又要有新的活动,时楼忙拉着裴英,使了点力气从疯闹的人堆里逃了出来。
这也太能闹腾了。
一口气躲到巷口,他笑着摇头喘气。
头一年来幽州也是隆冬,正值马贼作乱,军心动荡,那个新年,时楼和洛星帆是在军营中度过的,忙了个昏天黑地。
后来局势渐渐走上了正轨,除夕夜会在都督府举办宴会犒赏群臣。第三年的晚宴他待得不耐烦,中途离席去外面透气,他把应酬丢给了洛星帆。后来洛星帆也出来了,说没事,何彰还在里面。
两人离开府衙四处闲逛,看民间除夕的庆典。
好像就是这里,同一个地方。不过当时他们没有参与,只静静看了一会儿欢庆的乐景就走了。
裴英许久没这么跑过,踏着乱糟糟的节奏出了一身的汗,他喘着气,把狐裘脱了,脸上还带着克制不住的笑意。
“这里的人过得这么开心的吗?”裴英望着人群,眼睛亮亮的。
“其实也苦。”幽州僻远,又临近北凉,战事频发,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条件都肯定是比不上京都的。
“那一定是哥哥治理得好,才让他们能无忧无虑地在这里庆祝新年。”
“战乱的时候他们也会庆祝新年的。”时楼从怀中掏出丝帕给他擦汗,免得等会风一吹着凉,“不管有没有忧愁和悲伤,都是要给过去一年一个交代,给来年一点期盼。”
很多时候,人不过靠着那一点期盼活下去。
两人又逛了一会儿就回府,各自洗漱歇下。家家户户都有的长明灯一直燃到现在,还将持续到黎明。已经熬到三更天,裴英今天过得太开心,兴奋之后感到浓浓的疲乏,打了个哈欠。他睁着惺忪的睡眼,强打起精神,“哥哥?”
“睡吧,别起来了。”时楼将用红线串起的铜钱放在裴英床头,他猜裴英从小到大,应该从没收到过压胜钱的祝福。
时楼离开后,裴英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摸到枕边的东西,也没太反应过来是什么,只下意识握住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辟邪祈福的红线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轻轻缠绕在他指尖。
*
幽州的时光一晃而过,裴英再怎么珍惜和不舍,消寒图还没画完,新上任的官员就到任了,时楼交接好工作后,回京的事宜很快定下。
返程很顺利,抵达上京的时候正值阳春三月。
城中百姓早就听到风声,中央大道两旁围满了好事之人,争先恐后地要来一睹这传闻中凶神再世,杀得北凉一蹶不振的七皇子的真容。裴英坐在车中,铺天盖地的议论像潮水般涌来,夹杂着少女羞涩的惊呼,藏在宽大华服下的手悄然握紧了。
“巡防营的人呢?”车外传来了一道不辨喜怒的声音,是时楼在问副将,“去把人叫来,玩忽职守,当罚。”
裴英清楚这不是为了自己,却依旧忍不住心颤了颤。
巡防营的将士匆忙赶来驱散百姓,但还是没能挡住百姓的热情,不知从哪个方向投来了一个东西,时楼条件反射地一接,看到手中的苹果后暗道不妙,果然下一秒,各种精美的果蔬香囊丝帕都纷纷飞了过来。
系统震撼:“怎么还有人扔发簪的?”
这是暗器吧!
时楼当机立断地旋身掀开车帘,一把抱出裴英放在马背上,将披风甩开挡住砸过来的东西,随行的士兵只见眼前一花,主将就已带人策马冲出了人群。幽州四年下来,他骑术比以前更好,闹市纵马竟未伤到一人,只两个青壮被吓得腿软歪倒在地,拍着胸脯缓了好一阵。
街边酒楼雅座,一红袍男子奇道:“想不到上京女子亦如此剽悍,竟把从幽州回来的六皇子吓成这样。”
坐在他对面的青衣男子也注视着外面,“并不是上京比幽州民风剽悍,而是上京富庶,瓜果价贵,竟都这样随手抛掷,可见奢侈。”时楼身影远去后,他收回目光,“再则,六皇子他不至于为此受惊逃离。”大概是怕混乱惊扰了车辇中的昭宁公主。
“阮兄还是如此无趣。”这穿着赤红锦衣的男子是建州富商,名唤陈玉,长得浪荡纨绔公子模样,实际却协助治水有功,被皇帝召见。
那青衣男子自然就是治水归来的阮别棠了。入冬后他又留在建州整理了一番吏治,耽搁了时间,因此也是才归京不久。面对陈玉的调侃,阮别棠不置可否。
此人虽是商家子,却很有抱负和胸襟,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他捐钱捐粮是为公益还是为私利,世事无完满,人只要有所求,就可以一用。
阮别棠回忆起方才兵荒马乱的情状,关心做不得假。他感到一丝好奇,他们早已不处在相依为命的境遇了,昭宁也并非唯一与他幼时相识之人,四年过去了,那两人的关系倒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