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传出消息,裴英病了。
昭宁公主和亲北凉,杀北凉王有功,莫说是公主,寻常皇子也没能有此功劳,之所以至今还没有行赏,是皇上嫌普通的金银珠宝不够。传闻城南那间正在修葺的宅子就是将来的公主府,这可是少有的荣耀,本朝未有先例。无论真假,裴英受到重视是板上钉钉的事,时楼进宫探望的时候,已有不少人吃了闭门羹。
宫女听到护卫通报后哭丧着脸,为该如何拒绝逍遥王而发愁。这可是大夏有名的杀神,尊贵显赫,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忤逆,可公主早说了谁也不见,正躺在里间睡着。两相为难,她去找裴莲身边的大宫女帮忙,裴莲一听反倒是笑了,“别的人你尽管拦,他可不行。”
她亲自去迎接了时楼,领着他走向裴英的居所,一边道,“不是什么大病,大概一时不察吹了凉风,犯了头痛。”
裴苏身体不好,久病成医,耳濡目染之下,她也有了经验。
知道裴英与他关系要好,裴莲道,“英儿知道你来,说不定一高兴,病就好了。”
她一向寡言,从不热络,如今主动攀谈,时楼看出她另有所图,再不说都要到了,便道,“我与安王交好,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四姐不妨直说。”
裴莲尴尬地眨了眨眼,问他岐王府有没有悔婚的意思,“你跟洛星帆在幽州共事四年,想必与他能说得上话,我知他也看不上我,是否可以……”
时楼:“北凉之危虽然已解,但父皇之所以赐这一桩婚,根源还是在这上京城内的局势,四姐不会不明白。”
老岐王是开国重臣,当年兄弟情深,退让一步,才让这大夏顺顺当当地从了裴姓,若执意要争,不仅内乱扰民,结局也或未可知。现今的岐王洛斯文,是唯一一位异姓王,又有军功在身,裴长泓不可能不忌惮。
岐王妃是皇后堂妹,欧阳家是辅佐裴长泓登基的重要助力,嫁过去本是拉拢,但随着这些年来帝后离心,欧阳化身为左相权势滔天,外戚势大后,这样的结合就从助力成了心头大患。裴长泓怎会坐视不理。
而岐王与岐王妃伉俪情深,又子息单薄,偌大一个王府只有洛星帆这么一个继承人,当然会成为靶心。
说到底,除了裴荔,是谁去联姻裴长泓都无所谓,裴莲是不是年纪刚好,又是什么品性、身份,在皇帝金口玉言之前,都不成问题。
当年北凉求亲的由头,裴长泓顺手借来一用,先给裴莲安排了婚事,用裴荔的前程敲打皇后而已。即便没有北凉做导火索,只要岐王府和欧阳家没有撕破脸,只要裴长泓还对岐王心怀忌惮,只要裴莲没有突发恶疾或有别的原因会导致结亲变结仇,这桩婚事就是躲不过去的。
“想要退婚,只有这宫里最顶上的人发了话,才有可能。”
时楼言尽于此,裴莲脸色灰败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多谢,我心中有数了。”
临走前时楼又道,“皇姐别做傻事。”看着她清瘦背影微微一颤,“安王还托我照顾你。”
养兵的消耗是个天文数字,几年下来即便时楼把个人积蓄全部填进去也是不够的,其余的钱大多都来自裴苏。可以说,裴苏是他豢养私兵最大的投资人,仔细算的话,他的刀也是裴苏给的。对于合伙人的妹妹,时楼当然要照顾一二,便计划着要不要去找洛星帆谈谈。
即便退婚的可能性不大,协议成亲,放裴莲自由,应该不算难事。
芳华宫地方不大,比瑶华宫寒酸,比永宁宫豪华,无功无过地栖息在皇宫一隅。裴英独自住在偏殿,时楼推开门就看到了花架上的兰花,有娇小玲珑的建兰,也有锋锐的墨兰,寒兰清幽,春兰开得最盛,叶片舒展,花色柔润,随风轻轻晃动,满室幽香。
时楼脚步一顿,几乎能想象到裴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屋子里栽满了兰花。
“谁?”
他动作其实很轻,但屋子里的人显然十分敏锐,察觉到有人进来,冷冷道,“出去。”
时楼第一次听到裴英用这样的声音和语气说话,第一反应就是这孩子男扮女装这么多年没被人发现,盖亚意识简直是溺爱得没了节制,这哪里像一个养在深宫中的公主了。
“第一次来就要我走吗?”他漫步穿过姿态各异的兰花,撩开了帘子。
“哥哥?!”裴英听到第一个字就撑起身体坐了起来,似乎不敢确信,直到时楼出现在眼前,双眼顿时一亮,苍白的脸上也染上几分生动。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一时失语,只愣愣地望着时楼。
时楼细细打量裴英,见他眉间虽然憔悴,却没有病气,知道他确实身体无碍,心中松了一口气。
“哥哥怎么来了?”裴英低低地开口,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又想起自己方才讲了什么,不由懊恼,“我是烦那些阿谀奉承的人,不知道是哥哥来了。”
时楼眼尖,看到了他腕上的红线,细细的,也没有编织或装饰,就这么光秃秃一根线,很怪异,但他直觉答案不会是自己想听到的,只好装瞎没看到,神色如常地笑了笑,“世上总是锦上添花易有,你得习惯,这些事情以后会更多。”
裴英点头,“好,那我让犀儿之后别拦了。”
“怎么又瘦了。”幽州苦寒之地,他都能把裴英养得脸颊丰盈,面色红润,他都怀疑上京的风水克裴英,总没好事。按理来说盖亚之子是一个赛一个的健康,精力充沛,这个位面大概是盖亚意识残缺不全的缘故,无论是哑儿还是裴英,总是很容易受伤或生病,可可怜怜的。
“没瘦,是哥哥担心,才总觉得我瘦了。”裴英抿着唇笑,又忍不住向他撒娇,“哥哥多来看看我,我就能好得更快了。”
系统最近学习人类的暗示颇有所成,道:“他意思是他患的是心病。”
裴英喜欢时楼并不会影响到任务,它已经看开了,出于以盖亚之子为第一的原则,甚至反向呈现出撮合的意识。
时楼:……
系统:“心病还需心药治,你当心药当仁不让。”
时楼:“统老师,可以了。”
住口吧。
都说了他不负责那个。
身为公主,裴英被拘在深宫的最大问题是无法把握外面的形势。时楼见他精神状态不错,便临时改了主意,将探病改成了上课,把近来的动作讲给他听。
“推行番教胡僧,原来是哥哥主持的。”裴英听得懵懂,他回忆起在幽州的时光,怪不得总能看见僧人出入都督府衙。
“是为了景王吗?”他问。
“唔……”时楼想了想。
引入番教是他的大计划,前世今生,因果轮回,动摇国师府是顺带的好处,最主要的目的是造势女皇登基。不过这些当然不能和裴英讲,至少现在不能。所以他不是很确定地点了点头,“算是吧,毕竟我现在得为他做事。”
裴英想起了两天前,时楼和裴苍亲密交谈的情状,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诫自己大局为重,不要任性,不要让时楼难做,又问道,“信的人越多,是不是对哥哥越有好处?”
“是。”时楼见他若有所思,好像有什么想法的样子。
“我还不太确定,不如哥哥下次将你刚才所说的经文带几卷来,我亲眼看过之后就知道了。”
“现在还不能跟我说?”时楼挑眉。
“嗯。”裴英抿了抿唇,认真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行动前要把事情调查清楚,行动时一击即中,而且成功之前都不要声张。哥哥教给我的我都记着。”
时楼忍不住笑了,裴英看着他的笑容,就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幽州,两人将书房搬到卧室,就着床边的矮几,看书,对谈,考校昨天学过的东西。他就这么认真听着,有好几次,在烛火下看对方看得入了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有时候还会下棋。
时楼批评他没有好胜心,他心道那要看是跟谁比。
他对哥哥要有什么好胜心?只要哥哥想,别说输赢了,他整个人都是他的。
裴英偶尔会问自己,为什么那天午后他要去小花园。如果没有去,就不会看到紫薇树下的六殿下。如果没有看到他,就不会情不自禁地跟上去。如果没有跟上去,就不会第一面就很喜欢,也就不会生出后续这么多妄念。
但更多次还是想着,幸好幸好。幸好那天午后百无聊赖,一时兴起去了小花园,六殿下也偶然出现在那里。这难道不是缘分吗?
这就是缘分。
“怎么又发呆。”时楼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裴英回过神来,垂头害羞地笑了笑。
“我的事说完了,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的吗?好事,坏事,或者什么拿不定主意的?”时楼问他,“有不舒服的地方也要及早告诉我,不要讳疾忌医。”
裴英摇了摇头,“哥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绝不会拖哥哥后腿。”
其实他最近总是做梦,虽然醒来后梦里发生过什么已经忘了,心脏的抽痛还是留有余韵。这事儿四年前曾发生过,在成为裴英之前,那段时间就总是做噩梦,不过后来就好了,他觉得这次大概也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