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星帆在巡防营当差,时楼寻了个他休息的日子,去岐王府找他,却得知洛星帆为了办公方便,现住另一处私产,不在王府。
时楼按照地址寻到了城南一家宅子,宅子不大,只是民宅,但毕竟是世子爷落脚的地方,护卫侍女的规格都不低。说清来意后侍女进去通报,得了信儿才领着时楼进去。所以一看到洛星帆就忍不住奚落,“世子爷好大的架子,一品亲王进你这地儿,都得等上一盏茶的功夫呢。”
“……”洛星帆示意他坐,亲手将身前的茶杯递给他,“刚倒的茶,殿下要喝喝看吗,看它是热是凉。”
时楼知道他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茶当然是好茶,温度适宜,入口回甘,夸赞了一句,“世子的泡茶技术还是这么好。”
“什么事值得殿下如此恭维,听得洛某心中惴惴不安了。”洛星帆悠悠地翻过一页书,“欺名盗世,作奸犯科的事情,我这儿可干不了。”
时楼说着“我是那种人吗?”,边将裴莲想退婚的事讲述了一遍,洛星帆头也没抬。
“退婚估计难了,父皇他老人家金口玉言,不是那么好让他改口的。但既然双方都无意,不如假意成亲,婚后你放她自由,去照看安王,她也绝不会管你与谁相好,两人相敬如宾,各取所需。”
“老实说,我很惊讶,殿下竟会为四公主当说客,亲自来找我说情。”洛星帆抬眸,微微上挑的眼尾天生带着几分倨傲,他微微眯起眼睛,眸色深如寒潭,“四公主身无长物,许不了殿下什么好处,那么是姐弟情深,还是另有隐情?与四公主有关的,难道是安王殿下?”
洛星帆回忆裴苏的样子,只记得他身有残疾,不良于行。
“嘘。”时楼竖起食指,冲他眨眨眼,“世子哥哥就此打住,不然又该后悔知道。”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后悔。”洛星帆回。时楼的态度就是默认了,一想到整整四年,远隔上京和幽州,两个皇子就这么暗度陈仓,图谋不逆,饶是洛星帆见惯了风浪,也不由得叹为观止。
四年前,六皇子还是个根基全无的少年,就敢计划复仇,心思深不可测。那三皇子更是奇怪,又不像六皇子身负血海深仇,拖着残废的双腿,命都不久了也要参与进来。难道就是因为活不久了,才这么无畏无惧,非要大闹一场才罢休?
洛星帆心里摇了摇头,都是疯子。
“那你到底答不答应。”时楼问。
洛星帆:“答应不难,但看殿下能拿出什么筹码。”
时楼:“你又不喜欢我四皇姐,无本的生意还要我付筹码?”
洛星帆:“既是生意,自然有买有卖。”
“我当你不是外人。”时楼定定地看住他。
洛星帆指尖一顿,半晌才道,“殿下不仅善察人心,颠倒黑白的本事也见长。”
明明是顾忌岐王府的势力,无法威逼利诱,只能以情勒索,将皇帝、裴莲与岐王府之间三方博弈的关系,硬生生说出了后两者绑在同一根绳上的架势。几页书全没看进去,洛星帆不再做无用功,抱臂后靠在了椅背上,闭着眼,声音很淡,“皇上步步紧逼,殿下也不遑多让。”
“左右你都只能娶一个姓裴的当世子妃,皇上不会允许其他可能。”时楼直白地剖开问题核心,“她已经是能满足你需求的最好选择了,不是吗?”
“不是。”洛星帆冷不丁说了一句,倒把时楼整不会了。只见他睁开眼,认真思索了几秒似的,“本朝皇族人丁兴旺,福祚连绵,如果一定要挑一个人过门,我当然有更心仪的选择。”
时楼疑惑的表情似乎取悦到了他,洛星帆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笑,“殿下请回吧,你说的这件事,我答应了,让四公主不必过忧。”
时楼一脸见鬼,什么时候洛星帆也变得这么神经。
“……你能想通就好。”时楼道。
*
那日探病过后,时楼将佛经带给裴英,裴英花了两天的功夫看了个大概,整理出思路就找上了裴莲。
如若他理解不假,裴苏身体不好,正好提供了一个机会。要想推行一项新事物,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上行下效,有公主带头,可信度会大得多。同时,裴莲也可以借着为裴苏诵经祈福,为日后争取避世生活增加成功的可能,一举两得。
裴英将几卷厚厚的经文送给裴莲,并将他想出来的法子细细跟她讲了一遍,过程中见裴莲有些心不在焉,便问她在想什么。
裴莲一惊,下意识否定了,“没,没事。”
裴英慢慢皱起了眉头,或许裴莲自己都没发觉,她的眼神一向是平静的,即便喜怒哀乐,都不会有大的变化,此时却显得慌乱飘忽,显然是在心虚。
裴莲扯起一个勉强的笑,但在裴英颇具压迫感的注视下,渐渐抿着嘴收起了僵硬的表情。
“……我殿上的松芸,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她原先是永宁宫的宫女,永宁宫大火后,松芸派到了我这儿伺候。”裴莲缓缓道,“前几天,她突然不见了,我多番打听,才知道她是被国师府叫去了。”
“国师府?”裴英记得松芸,可松芸怎么会跟国师扯上关系。
“对,我也很惊讶,松芸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宫女罢了,捅破天了也不可能犯得了能惊动国师的祸事才对,不过消失的宫女不止她一个,”说到这里,她抬眼看了眼裴英,目光闪烁,“她们有个共通点——”
裴英心中逐渐升起一个猜测。
“曾经在永宁宫当值,从那场大火里活下来的宫女,都被叫去了国师府。”裴莲道。
“你不会是……”裴英蹙眉。
裴莲撇开视线,不敢看他,嗓间干涩,“英儿,宫里的一切大事,都是听父皇、母后,或者国师的安排。”
她想要退婚,然而皇上不会改口,皇后也犯不着为了区区一个她拼尽全力,帝后还在为了景王正妃的人选掰扯。时楼那天说完后,她本来都放弃了,然而这件事突然发生,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
宫里的权力顶端,除了皇帝和皇后,还有国师!只是历任国师避世不出,只接触皇帝和太子,才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只要国师一句神谕,别说退婚,再大的事情也都有回转的余地了!
“所以你觉得出卖我就有机会让国师帮你?”裴英冷冷盯着这个一向以温和面孔待他的四皇姐,语气不善,“你出卖我什么了?”
“我不是……”裴莲神色苍白,尴尬得不知所措,“国师好像在找永宁宫里的一个秘密。”她太慌乱了,没意识到方才裴英话里漏洞,正常情况下本该第一时间反问,他有什么东西好出卖的。
“这世上还有国师不知道的事?”裴英讥讽道。
裴莲去到国师府,没想到竟真的被放了进去,直到来到国师跟前,还感到不可思议。她跪在地上时,心里也有这个疑问。
国师神机妙算,手眼通天,天边之外也就罢了,永宁宫近在眼前,竟然也有他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吗。
“英儿,我真的记不清国师具体问了什么了,走出国师府后记忆就变得很模糊,好像国师府里的香有迷惑人心的作用,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你。”裴莲目露哀求,小心翼翼道,“这两天我想了很久,才恍恍惚惚地想起一点,最初国师问的好像是关于一个哑奴的事情,问着问着,好像转到了问你。”
裴英手心攥紧了,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哑儿的事情败露以后,会不会牵扯到六殿下?
纷乱的思绪中,这个问题缓缓浮现,并瞬间摄去了全部的注意力。他迅速连通起每一个细节,思考有没有哪里会暴露出时楼知情的事实,或者有哪里会引起怀疑,如果有,他该怎么做才能撇清关系,不让国师或皇帝伤害到他。
国师。
裴英在心底默念了这两个字。
裴英让裴莲把佛经带回去,按照自己说的做,她正处在深重的愧疚中,连忙应是。送走魂不守舍的裴莲,裴英怔愣了一会儿,回房取出笔墨伏案写了封信,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子,打开盒子将里面收集的东西恋恋不舍地抚摸过一遍,碟子、枯木枝、空药瓶、绒花、木簪……每次触碰他都能回想起当时的情境,惶惑不安的情绪在温柔的回忆中似乎淡去了,一股新的勇气涌现上来。他将盒子关好,放在了信的旁边,又在满室兰花的馨香中坐了片刻。最后深吸一口气,黑沉沉的双眼已经变得平静而决绝。
外面正是黄昏,天边燃起大片橘红与金黄的光辉,落日光线柔和。裴英踏着拉长的影子,独自向国师府走去。
黑铁筑造的大门高耸威严,正想着该怎么进去,就见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宫人默默地站在一旁,似乎在请他进去。
裴英定定心神,摸了摸左腕的红线,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