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突然落下急雨。
天际响起沉闷雷声,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檐上密集的声响敲得人心烦意乱。忽的一声闷响,木窗被强风拍开,一道模糊的身影飞掠而入,带进来一股湿润的雨气。
反手合上窗户,时楼一抬头就对上屋里范赛心松了口气的目光,不由笑了,“你不必等我,去睡就是了。”
这雨来得不巧,下雨的时候他正在严府的屋顶上等候时机,被淋了个正着。不过雷雨声遮掩了一切,不惊动任何人的潜行也变得更加容易,他没多久就得手了。
时楼抽出袖剑甩了甩水,剑锋在烛光下带过一道雪亮的光。一路上的暴雨将可能沾染的血水冲洗了个干净,他浑身都湿透了。
范赛心听他说这话沉下了脸,扔了块干布过去,冷冷道,“我叫人烧了热水。”
时楼拧水的动作顿了顿,“已经叫了?”
“不然呢,我猜你肯定要被雨淋湿。”
“……那还真是多谢。”
“传人进来伺候?”范赛心没听出他的无语。
“我再多事,你们范府的仆人要传我小话了。”一身雨水确实不舒服,叫都叫了,时楼选择随遇而安,接受这番好意。
范赛心指了指屏风,“那殿下有事叫我。”
系统啧啧称奇,表情这么不愿意,行动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这对吗?
窗外雨声未歇,室内像是密封的炉子,天地间唯余此僻静之地,潮湿的空气蒸腾着浅浅的热意。范赛心突然出声问:“我记得礼部的吴茂典是左相的人。”
吴茂典是礼部尚书,小小一个祭酒也敢跟顶头上司对着干。
“你也知道的,景王主张迎佛,严祭酒不识时务了些,几次三番出言阻碍,平白惹人不快。”时楼泡在热水里,慢悠悠道,“不过他命大,我只取了他一双眼睛,可没要他的命。”
他语调懒散,漫不经心中透出一种残忍的凉意,不过范赛心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更不会为他们内部斗争而生出同情,闻言只是眉心微动,更好奇他为什么留了目标一命。
目光落到了屏风上,范赛心他娘是范侯副将唯一的女儿,大家闺秀,亲自挑选的,红漆木框,素纱绢,画着的是细致的工笔花鸟。这架屏风从年初起就摆在他屋里了,但直到今天范赛心才注意到上面还有几块太湖石,石洞旁长茎的细草错落杂生,半遮半掩,犹抱琵琶。
范赛心盯了一会儿,觉得那画的像是兰草。
屏风后面的人大概是泡够了,起身时水声淅沥,带起了一片水花的影。范赛心喉头微微一紧,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煽情,迅速别过了头,怕被发现自己方才一直在看那个方向。
时楼穿好亵衣走出来,拿着块干棉布擦头发,奇怪道,“你脖子怎么了?”
范赛心:……
雨停了不久就到了天色熹微的时候,范赛心将人送到了门口。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瓦上蓄积的雨水自檐间落下,范赛心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转身回去。路上碰到正要出门去兵马司的范允。
“我听下人说,逍遥王昨晚宿在了你屋里,五更天的时候还叫了热水,是不是宿醉不舒服?怎么也不多留些人伺候着。”范允叫住他,一脸担忧地询问。
范赛心正烦闷着,没空理会,擦肩而过时范允又道,“弟弟,五皇子今年回京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了,宸贵妃这些年恨极了六皇子,你这样……”
“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教训。”
范赛心甩袖离开。范允驻足在原地,倒是若有所思了良久,转头吩咐小厮,“那两个说闲话的丫头,明天找人牙子打发了吧。”
小厮不敢违背命令,可那要被发卖的婢女之一是他私底下的相好,低下头的时候面上显出些愤愤不平的怨气。
“你也觉得不过是笑闹两句,我责罚重了。”范允叹息道,“可事关六皇子和赛心的名声,他们身份尊贵,胡闹就胡闹了,我们总得小心点儿。失了分寸,可要小心流言杀人。”
*
今年夏天注定不太平,上京城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直将皇都搅得风声鹤唳,暗流涌动。
头一件事是国师府。
国师大人占得了天谕,天谕称七公主裴英,也就是那位和亲杀了北凉王的昭宁公主,竟原来是星斗托生,仙童谪世,流落人间十四年,终被国师府寻回。为彰显天命,国师亲自以吉礼迎公主入府,参拜天地山川,日月星辰,敕号“明姬”。
明姬地位之尊崇更胜于昭宁,俨然直指立朝以来权势最盛的一位公主!
国师府只为大夏社稷负责,不受世俗统辖,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听闻国师这些年来常常闭关清修,每次闭关都长达数月,几乎到了不理世事的地步,就是在寻找什么。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所寻之人竟就在宫廷,实在是造化弄人。
也怪不得七公主从小命格奇诡,幼时体弱,早夭之象,熬到长大身体渐好,生身母亲却得了疯病,永宁宫毁于一旦,现在想来不是命硬,而是明姬非凡俗之人,所以注定要经历磨难,享受不了尘世亲缘。
第二件事却与番教相关。
乞巧后的那个雷雨夜,礼部祭酒严大人被家仆发现倒在家中,双目惨遭刺瞎,凶手却无从追查,甚至连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这起案子实在蹊跷,大理寺排查了宵小作乱的可能,正焦头烂额地怀疑是不是党争引起的祸事,坊间却渐起流言,说祭酒是遭受了天谴,那夜的雷声正是预兆。
传言中北凉覆灭之前也在打雷。
番教有金刚力士手持雷杵,拥有驾驭雷霆的威力,一旦见人世间有不平之事,便降下天罚,以惩戒邪恶,偿还因果,清净天地。北凉不行王道,祭酒失言犯佛,都是有违阴德才招致祸患。
这样的言论一出可不得了,礼部比祭酒死了还紧张,尤其在明姬亲至僧道司后,更是如临大敌。国师府以天道立身,两相冲撞,到底谁是正统?吴茂典也不想摊上这事儿,可番教入京是景王暗中推动,他总不能真的忤逆景王!
堂堂礼部尚书,夹在两边,苦不堪言。连本以为裴英是来找他们算账示威的,连怎么跟皇上交代都想好了,大不了辞官谢罪,谁知对方并不咄咄逼人,甚至有合作言好的意思。此案就被轻拿轻放的,从大理寺转交给了僧道司。
而第三件事,更加是助长了番教的声势。
如果七公主裴英的态度代表了国师府的态度,是放任自由,那么四公主裴莲可就是明晃晃的信了番教了。
丽妃近日眉头紧锁,烦忧不绝。裴莲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经文宝卷,在居室里焚烧檀香,供奉起一尊小小的佛像来。丽妃知道后,几次命人去扔了,要她专心于即将到来的婚事,可裴莲就像魔怔一般,哭喊着不准。
“世说阿堵之上有释然,诵读世尊之名,可积无边福德!”她哽咽道,“莲儿一生别无所求,只求三哥能够一世安康,身体常健。”
一句话就让丽妃的责骂全堵在嗓子眼,瞧着裴莲带着虔诚与哀戚的面容,要打下去的巴掌终究是悬停在了半空。
裴苏的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她已经做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她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可却是她一生的罪孽。若不是年轻时恃宠而骄,非要争宠,想赶在刘怀音前头生下第二个皇子,误听谗言服用了药物,也不会导致裴苏一生下来就是个残废!她对裴苏心中有愧,事事顺着他,而这份愧疚随着裴苏越长越大,她越来越看不懂他的心思后,渐渐还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难道真的有赎罪的可能吗?
丽妃不通文墨,只好觍着脸去求刘怀音。刘怀音听完裴莲的所作所为后沉默半晌,微微笑了,“却是个衷心孩子。”
贵妃一双聪慧的眼看向丽妃,“番僧入京说法,是皇上掌过眼的,亲自设了僧道司管辖。莲儿念几句佛号,也是与安王手足情深的缘故,哪里是什么坏事呢?”
“可莲儿她成婚在即,却整日燃香祈福,不思女红,连婚服都放在了一边,这……”
“贵为公主,嫁给谁都是下嫁,何必亲自绣婚服。”刘怀音撇了撇杯中香茗,垂着眸淡淡道,“儿女自有福分,回去吧。”
行礼告退之前,丽妃又回头期期艾艾地问,“那莲儿祈福,当真有用么?”
刘怀音微微颔首,一句话也没有说,丽妃却好像得了天大的好消息似的,眉梢漾出喜意,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丽妃走后,侍书进屋添茶,笑道,“娘娘前些日子不是还图新奇找了一卷经文,看了两眼就看破不过是安心愚民之言,没什么用处吗?”
刘怀音凝望着窗外葱茏的夏木,蝉鸣声声入耳。
“于我自然无用,于她却可留个念想。”
也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