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乞巧。
今年宫中设宴,懂事的公卿朝臣一下子明白这场宴会的目的,一个两个将自家赴宴的儿女拾掇得光彩照人,花团锦簇。时楼全程心惊胆战,就怕裴长泓脑子不好,兴致上来了当场赐婚,那他就只能像解决北凉那样把大夏的皇帝也解决了。
裴英寻了空档挨到他身边,凑近了低声问,“哥哥,怎么了?”
他的目光总追着时楼,见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一下子担心他是不是想起来四年前的风波,一下子又怕他是相中了谁,警惕地将周围人都筛了一遍,给几个人打上了重点关注的记号。
时楼第一回没听清,昂了一声,第二回才听明白,更不知道他心底已经千回百转地过了好几遭,只是有些哭笑不得,“没事。”
宴后众人四下散去,景王府的车架在宫门候着,时楼让裴苍先走,他要去找范赛心聊聊。
“五弟还未回来,兰儿就怕了?”
“怕他?”时楼眉间微挑,“我找范将军跟五哥可没关系。”
裴苍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去吧。本王信你,莫要辜负。”
“自然。”时楼抬起头来,夜风拂过他的脸,额前几丝乌发蹭到醺红的眼角眉梢,蜻蜓点水般越过去,月色如水,在盈盈的月光下只是略笑了笑,竟漂亮得惊人了。
无视背后的视线,时楼穿过人群,径直走向正在与人闲聊的范赛心。范赛心想装作没看到都难,同僚识趣地借口走开了,走之前朝他挤眉弄眼,说没想到这半年来炙手可热的逍遥王还跟范二郎是旧相识呢。
范赛心:……
范二郎调整好心态,看向这位阔别多日的六皇子。
在幽州还好,可一回到上京,就回想起当年的纠葛。他曾邀请时楼去军营,可时楼铁了心追随景王,他吃了个闭门羹之后,也就不尝试解开宿怨了。尤其是入夏后,范赛心浑身不自在,今晚全程躲着他。范赛心面上酡红,酒气熏天,混不吝道,“殿下何事找我?”
“原来没事就不能找你?范将军这么忙?”时楼惊奇道,范赛心装出来的闲散整个垮掉。他抹了把脸,半真半假地自嘲道,“殿下何必抬举我,范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五皇子也快回来了,殿下是想同我叙旧吗?”
时楼静默了一瞬,“但无论如何,我从未害过你。”
他如此坦诚,反倒惊得范赛心瞪大了眼睛,酒意醒了大半,牙关咬了又咬,半晌说不出话来。
时楼侧了侧脸,“换个地方说?”
范赛心虎着一张脸,沉默地跟了上去。旁边的人见了,虽心中奇怪,也不敢上前多问一句,醉眼朦胧地看着他们拐过宫门,消失在阴影处。
时楼在前面走着,范赛心像个影子一般跟了一阵,见他还没有停下的架势,忍不住叫住他,“你要去哪里?”
“宫中人多眼杂,你还怕我在这里对你动手不成。”时楼依言停下,嘴里却还在笑话他,转过身来。他面上不见恼意,范赛心见了,也不知自己为何就松了一口气,背靠在宫墙上,冷哼一声,“殿下儿时就能杀人不见血,我怎么能不小心提防着。”
“什么时候猜到的?”时楼也往后一靠,闲聊似的,平添几分老友相见的亲近。
范赛心沉默了一会儿,反问:“当年是大皇子逼……”
“不是。”时楼简明扼要地驳回了他的猜测。
范赛心握紧了拳头,“为什么……”
时楼沉吟片刻,“你是想问为什么我要嫁祸五哥,还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把真相告诉你?”
范赛心扯了扯嘴角,笑得难看,没有吭声。他也不知道时楼是否看向他,但生怕他看到自己没出息的样子,那就落了下风,所以极力要维持住表明的淡定。
时楼等着。
“算了,我不问了,反正问多了也是被你骗。”范赛心烦躁地解开了衣襟,被酒意熏红的双眼酸胀发烫,“我向来是随心所欲的,不像洛世子等人心思缜密,殿下有事直接吩咐就是,让我猜错了反倒误了您的大事。”
“北凉使臣的死,是我下的毒,用满月珠嫁祸给五哥,也是我做的。”
见时楼一脸平静地说出这样无耻的话,范赛心热血直冲脑门,他再也没法对这股困惑与愤怒置之不理,掰过他身体质问道,“裴节待你不薄,你就这么急着替大皇子铲除异己?就算他之前欺负过你,难道裴苍裴荔没打你骂你?可你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范赛心回想起当年,捧着一颗真心与六皇子相交,就觉得恶心,“你宁愿相信那些整日勾心斗角的人,对他们就是忠心,对我们就是利用?凭什么!”
他手劲大,时楼不适地掰了掰,竟没能掰得动,只好保持着这呼吸不畅的姿势,抬起眼冷冷地看向他,“我何曾说过我是替景王铲除异己。”
“我只相信我自己亲眼所见。”范赛心咬牙切齿道。
“亲眼所见?”时楼冷笑一声,“我幼时受欺,你也是亲眼所见,也不见救过我。噢——我想起来了,五哥当年要骑大马,似乎还是为了与你攀比。你与他根本是一丘之貉,只是没亲自动过手,才放你一马,你哪儿来的资格审判我?”
范赛心竟被他锐利如刀的眼神逼得心头猛地一颤,酝酿的怒气像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扑灭了,连带着盛夏的夜晚也生出几分寒意,他咬了咬牙,故作镇定地挤出一句话,“你果然一直都怀恨在心。”
那之前那些愉快的相处和玩乐,也不过是别有用心罢了,可笑他还……范赛心缓缓松开手,目光落在对方身上,面前的人前所未有的陌生起来。其实他们相处不多,寥寥几次罢了,谈不上深交,只是莫名投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把人记在了心上。如今细想,只觉鬼迷心窍。
“若我真对你怀恨在心,你当真以为自己能活着走出幽州?”时楼理了理微皱的衣领,斜睨着他没好气道,“至于五哥,我与他也算扯平,早不记恨了。”
范赛心一时怔愣,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来,五皇子含冤被贬,去国离都至今,引发多少动荡,在这人看来竟然才堪堪平账,他该愤怒的。可他又总记着六殿下受不住日头,躲在树荫下擦汗的样子,那张脸白生生的好似敷了粉,乞巧夜游桥头回望,和北凉的冰天雪地里,披坚执锐、坚冷肃杀的六殿下重叠在了一起,这几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的目光就不可避免地要落到眼前这人身上。
睚眦必报,凶顽悍戾。
这是当年一个神叨叨的老幕僚,在御前比武后对六皇子的评价。
若能收敛桀骜,忠于君主,必为开疆拓土的良将,可若任其恃才妄为,只怕终将难逃祸名。
月光清寒,范赛心问:“你来找我,究竟是想干什么?”
“我这逍遥王,实在是逍遥不了。”时楼盯着范赛心,“有一件事还请范将军帮忙。”
他将裴苍派他去杀礼部祭酒的事告诉了范赛心。范赛心听着先是惊骇,后是不解,最后反应过来,气得直骂,“你又要利用我?!”
礼部祭酒姓严,严府在城东,距离范府不过两条街。
时楼扣了会儿手指,正着反着看了几眼才放下,慢悠悠道,“没有你我也能杀,就算我失手留下踪迹被人怀疑,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围了景王府,审我案发时去了哪里。”
“你跟礼部祭酒有关系?”他挑眉问。
“怎么可能,礼部从上到下,一帮酸腐的老东西。”范赛心一脸嫌恶。
“你怕被都察院找上?”
范赛心发出了不屑的冷笑。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这个小忙?又不要你做什么,我御前失仪在宫宴上喝多了,不胜酒力,去贵府叨扰一晚而已。”时楼道。
如果不是看到他嘴角噙着笑意,范赛心几乎真的以为他是在困惑。
“若非我范家老祖宗把宅子选在城东,殿下怕不是八百年也不会想起还有我这么一号人来!”范赛心寒声道,本意是讥讽他唯利是图,无情无义,却不知怎么话从嘴巴里讲出来就多了一股酸味。
范赛心:……
车轴轱辘轱辘地碾过青石板,其他宾客大多都打道回府了,除了角楼值守的侍卫,附近空无一人,树影婆娑。
“少爷,前面有人拦道,是……”马夫眯着眼看了片刻,“好像是是阮大人!”
范赛心一把掀开了车帘,时楼歪头从空隙里往外看,前方一人侧身望了过来,身姿挺拔如翠竹,但是孤零零的旁边无一人随侍,像是被抛弃了似的。
范赛心见他落魄,忍不住阴阳怪气,“哟,这是哪家五岁就号称神童,八岁就风闻上京,去年才治水有功回来的大才子啊?啧啧,怎么这么不被人待见啊,端王殿下他人呢?”他张望后佯作惊讶状,大声奚落道,“是不是终于有人城府太深了,让端王都忍不下去了。”
阮别棠的反应平静到诡异,双手合拢抬了抬臂,向车内的时楼行了一礼,“参见逍遥王。小臣不慎误了宵禁,既然同路,还请范将军载我一程。”
自从四年前北凉使臣遇害,乞巧节全城不设宵禁的规矩就改了。
看见范赛心满脸疑问,仿佛吃了什么脏东西的滑稽表情,时楼被逗笑了,乐不可支,“叫你非要招惹他。”
阮别棠一副不速之客的架势,时楼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于是在范赛心哀怨眼神中清了清嗓子,“更深露重,侍郎快上来吧。”酒酣耳热,传出车厢的声音犹带几分没压制住的笑意。
阮别棠抿了抿薄唇,又行一礼,“谢王爷,那小臣就失礼了。”
他人看着清瘦,但到底是个成年男子,走近了才发现并不瘦小,宽敞的车厢塞进三个人,还是拥挤了些。范赛心嫌弃地撇了撇嘴,“嘴上说着失礼,动作倒是利落。”
他与阮别棠从小就不对付,不会因为长大成人就能和平共处。
阮别棠裹着一身凉意进来,脸上还是苍白的,正靠着车壁缓神,没有理会他,一双狭长清冷的眼睛静默地看向了时楼的方向。
车厢中暗极了,只有范赛心为了透气掀开的帘子放进来几片薄薄的月光。范府的车夫技艺高超,只偶尔传来几声轻轻的鞭响,时楼安然地待在暗处,却并不看阮别棠,低头把玩着腰间垂挂的螭纹玉佩,柔和嗓音打破了车内寂静,“侍郎为何看我?”
范赛心睁开了闭目养神的眼。
“景王的车辇率先离去,殿下却在范将军车中,不知是何缘故。”阮别棠问。
“我非得跟着景王兄不成吗?”时楼从佩带上解下了那枚玉佩,放在月光下比划,眯起一只眼睛透过圆环看阮别棠,将问题轻巧地反抛了回去。
无论哪段路,他从来不是非得跟着裴苍。阮别棠这么在意这一点,聪明人,说不说都会怀疑,多说两句也无妨。
阮别棠放在腿上的手紧了紧,沉着声一字一句道,“殿下自小聪慧,远胜于常人,是臣僭越,忘了今时不同往日。”
“怎么会,我可是一如既往,未曾有什么变化。”时楼从黑暗中探出身来,笑意盈盈道。
他对裴苍不是早有不臣之心,而是从来都是不臣之心。
阮别棠瞳孔骤缩,良久才道,“……殿下当真是坦诚。”
“到了。”范赛心突然出声,客客气气地替他掀了帘子,说着“您请”,语气听上去却更像是“快滚”。
阮府的匾额是先帝所赐,这么多年下来也是纤尘不染。小厮听见动静就提着灯笼开门来迎了,看清来人更是忙不迭来扶,“少爷回来啦?墨心刚刚带人去接您呢,您没瞧见吗?”
“许是错过了,去把人叫回来吧。多亏六王爷和范将军,不然还得等上一会儿。”阮别棠下了车,却又被喊住。
“欸,阮别棠!”
身后传来六殿下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接住抛掷来的东西,来不及说些什么,那马夫在主人连声的催促下一扬鞭子,“啪”的一声,马蹄顿时急切地踏响,拉着马车离去了。
阮别棠低头解开系紧的丝帕,见里面是一枚螭纹玉佩,一根束发的玉簪子,一朵绢花,两个银搭扣,和几块干点心。
这玉佩是六殿下从身上拆下来的,玉簪方才还在他发间,而这点心大概是从车厢里摸出来的,寻常用来垫饥,以防不时之需,味道并不多好。
“少爷?”小厮提着灯,见阮别棠站着不动,不由出声询问。
“无事,走吧。”阮别棠将东西收起,无奈地笑了笑。
记性真好。
当年那人困于深宫,托他带些女儿家礼物。他很是苦恼过一阵,最终才从市集挑出几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