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楼拂开挡在前面的范赛心,身影便彻底暴露在了裴节视野中。
“五哥,上来坐?”时楼伸手略一施力,拔下了那杆来意不善的红缨长枪,枪头反射的弧光映在脸上,银亮冰冷,面却含笑。
“不了,只是来与你打个招呼。”裴节一边说着,一边眼神扫过他身旁的范赛心,像要剐下肉来似的,一字一顿道,“不打搅二位!”
没有理会快步赶来的巡防侍卫,裴节长鞭一扫,战马吃痛后长嘶一声疾驰而去,风中留下他最后一句话。
“三天后泠风榭设宴,恭候六弟大驾了!”
今天是七月末,三天后就是他生辰。时楼怀疑裴节赶在这个时间点回京,是刻意要报当年旧怨。
巡防营的长官过来询问,范赛心摆摆手敷衍,他现在可没心情与之周旋。但裴节一回来就在朱雀大街生事,那人也是为难,眼巴巴地看着。时楼想起近来是洛星帆轮值,便让这倒霉的年轻校官先回去,他之后会亲自处理。
巡防营感恩戴德地离开,自去疏散四周还围着看热闹的百姓。
“洛星帆会不会借机刁难?”范赛心记着洛星帆与裴苍沆瀣一气。
“他可不爱管这事儿。”时楼知道洛星帆这点儿面子还是会给的,“该担心的是御史台,要是叫那群言官听到,你我也得被参上一本。”
“让他们参去,我还怕一群糟老头子?”范赛心一脸无所谓,“反正这段时间……咳……”刚刚被打断的话又涌现在喉口,好在他皮肤黑,看不出脸红来。
“若想保五哥,去右相府求个方便或可行,那群人油盐不进,最看不起我们这群武将,得让阮别棠去找。”时候不早了,时楼带着长.枪起身准备离开,善意提醒,“好歹捎过他一次,而阮别棠是决计不想欠别人分毫的。”
离开天月楼,时楼一改云淡风轻的神色。
善意可以作假,杀意做不得。方才裴节是真的动了杀心,若不是众目睽睽,时楼相信三个人里面多少得倒下一个。他打磨裴节,可不是让他胡来的。
景王府,裴苍已经得知裴节当街挑衅的事情,顿觉十分晦气。
“当真是傻人有傻福,匪患猖獗,受了重伤都带不走他!”
裴苍上下打量着时楼,让他走近些,“可伤到了?”
时楼摇头,裴苍仍让他过去,细细打量过后伸出手指点了点他鬓边,那儿有一道微不可见的划痕,已经痊愈,唯余一道极轻极细的血线,应是被罡风带到的。裴苍指腹略用力要替他抹去,时楼不适应这么亲密的距离,轻轻撇过头顺势后退半步,自己动手摸了摸,笑道,“竟真叫他伤到了么?我都没察觉。”
裴苍动作一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收回了手,“罗氏本就以家传枪法出名,看来这些年本王这位好弟弟没少跟母族暗度陈仓。你观他身法,比你如何?”
“有朝一日若对上,定不给皇兄丢脸。”时楼提醒他注意自己的价值,不要色令智昏,捡芝麻丢西瓜。
裴苍这种身份地位,荤素不忌的概率极大,时楼实在是谢敬不敏了。
“那我就放心了。”裴苍眯了眯眼睛,欣慰地拍他肩膀,“本王一直相信,兰儿从不叫人失望。”
时楼走出裴苍书房,迎面碰上个中年男子,八字细须,身量不高,一双倒三角眼精光外露,未语先是三分笑,“参见逍遥王。”
是裴苍养的江湖门客之一,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时楼随意地点点头,没留意到自己走后,那人还驻足看了一会儿才走进书房。
裴苍养着的门客幕僚三教九流,没几个能力可与抱负相匹配的,时楼懒得管其中曲折。毕竟下决策的是裴苍,具体执行的是他,他没必要关心决策的过程中有哪些杂音。
时楼回屋给洛星帆写了封信,请他帮忙处理一下裴节闹市挑事的后续问题。思索片刻,又坐下给阮别棠也写了一封,用语真诚妥帖,洋洋洒洒写了两张纸,封好后让跑腿的仆人一起去送。
想也知道,范赛心不可能向阮别棠低头。而他却刚好缺一个向裴节示好的机会,总不能空手去赴泠风榭的鸿门宴。
时楼还不打算现在就和裴节杠上,面对超出预估的恨意,得先采取点□□措施。
去送信的小厮过了会儿才回来,“洛世子和阮侍郎都恰好在府上,这是世子爷的回信。”小厮恭敬呈上信笺,又道,“阮侍郎没有回信,只托小的给您带一句话,明日申时三刻,约您在三宝精舍商议此事。”
*
三宝精舍是僧道录管辖下新建成的佛寺,前几日刚刚完工。短短半年,上京城第一座专门的寺庙已经建成,与原来的道观分庭抗礼,不能不说发展迅猛。
精舍建在山上,古木盘曲,苍翠空幽。行至半路还飘了阵细雨,出入漠北苦寒之地从未感染风寒的时楼仗着身强体壮,还穿着夏天的衣衫,却被山上湿气寒凉的风吹得打了个哆嗦。精舍门口早有人候着,将时楼引入一座亭子。
亭子建在崖边,倚松傍石,亭外便是青山重叠,山间缭绕着缥缈的岚雾,远离香火焚烧之处,十分僻静。阮别棠独坐其中,未着小冠,只以簪束发,一袭月白长袍温润如玉,正垂着头在桌上布置什么。
入仕之后,时楼见到他的时候总是绛红官服,赴宴也是织锦华装,贵气有余,却不如这样的素净常服贴合阮别棠的气质,浑然天成,和当年御花园初见一样清雅。
“你就不怕我不来么?”时楼掀袍在石凳上坐下。
桌上刻着棋盘,阮别棠方才自弈一局,正在收拾棋子,抬眼见他穿得单薄,唤来小厮,“墨心,去将我放在禅房的外衣取来。”
“你已经去过禅房?”时楼单手撑着脸,另一只手伸进棋罐搅着玩。阮别棠的眼神总是清明锐利,如一眼望得到底的寒潭,是以时楼不爱和他对视。
“与一老僧聊了几句,他虽然来自北地,官话却说得比我预料要好。”
阮别棠已经将最后几枚棋子分好了,可是黑子棋罐正被一只手霸占着,他只好寻空隙一枚枚放进去。黑棋碰到雪白的手背上,又顺着拱起的弧线滑下去,轻轻落于罐中。
“是殿下有事相求,我当然不怕你不来。”阮别棠这才有空回答时楼第一句调侃,淡淡道,“五皇子闹市行凶,殿下手足情深,要堵住御史台的嘴,总得付出点诚意。”
“我一介武夫,想不出能给到你什么诚意。”
“殿下过谦了。”阮别棠将棋盘推过去,“殿下若能赢,我自然会尽心竭力去游说。”
时楼飒然一笑,用行动表明了接受。他没问如果输了怎么样。阮别棠选在三宝精舍与他见面,用意再明显不过。
迎佛入京后,一切都如时楼所料想的那样,老臣大多倾向于驱逐胡僧,并严令禁止百姓议论番教,有几个好事的年轻士人提出异议,但他们人微言轻,难成气候。至于能成气候的几位——洛星帆借口备婚,没有牵扯进来,唯有阮别棠一人与老臣对峙于前朝,说思想不是令行禁止的东西,堵不如疏,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他对完那几个人老成精的文臣后,也并不赞同景王的力主支持。
三方据理力争,最终还是裴苍略胜一筹,得到了裴长泓的默许。
白子先行,阮别棠落下第一颗棋子,“炉上是此间山泉煮出的新茶,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连审问的茶水都备好了,像是要给我挖个大坑。”时楼落子也快,他没有用系统的计算力作弊,从阮别棠开口邀请的那一刻两人就对结局心知肚明。
“殿下说笑,我在翰林院,兼领侍郎任职户部,不在刑部。”阮别棠落下一子,断了时楼的一条路。
棋品更见人品,时楼跟裴苍下过棋,裴苍下起棋来可谓霸道,佯留生门,实则不留活路,最爱在关头一举击溃,戛然而止;而阮别棠截然相反,步步设陷却不诡诈,先礼后兵,缠斗起来耐心极佳,耗人气性。
不过真要比较起来,最烦人的还是洛星帆,十次里面有八次要假装略逊一筹,若最后反杀赢了,还要来一句“承让”——这也就罢了,若时楼不知哪里惹了他不痛快,洛星帆会放水从头放到尾,喜怒与时长成正比,最后输了,还要正儿八经地夸时楼棋艺高超。
可以说是毫无游戏体验。
时楼有几次半路掀了棋盘,洛星帆也不恼,叫人来收好,两人就在书房里各忙各的,谁也不理谁。
“殿下在想什么?”阮别棠手腕轻抬换了个方向,杀了一片,像是在惩罚他分心。
“在想当年御花园见到你,你好像就是在整理你的棋子,我是不是不该答应跟你比下棋。”时楼玩笑道。
阮别棠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些故去的事情,动作微微迟滞,抬眸看他无心之言,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殿下记性真好。”又紧接着道,“那看来也该记得之后的纠葛才对。”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深暗的眼。
他行踪有异,导致对方遭受裴节欺凌,或许还要再往后延续,延到他为表歉意寻来各种玩意儿小吃作为赔礼——然而这小小旧事,就又能牵扯到前阵子乞巧夜宴结束,时楼扔回的那份回礼了。
一桩桩一件件的,总没个尽头。
“当年一众皇子公主中,五皇子最为乖张,劣迹斑斑,殿下却偏偏待他最好。不过后来就是谋害使臣被逐出京城了。”阮别棠对当年真相早了然于胸,一心二用,一手执棋,慢条斯理道,“如今五皇子回来了,又当众投掷凶器,不思悔改,险些伤着殿下,殿下竟再次以德报怨,用两页纸的恳切之言来请我帮忙——”说到这里,他略顿了顿。
“——除了小臣,还有岐王世子。殿下要替五皇子压下这事,实在是过于尽心了。”阮别棠看着时楼,嘴角微微勾起,“故事重演,不知五皇子接下来又要如何偿还您才好。”
去取外衣的小厮抱着衣服回来了,时楼谢过,不客气地披上了,又指桑骂槐地避开了阮别棠的责问。
“你这小厮名字倒有趣,墨为黑,墨心墨心,可见是奴随主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