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的这些弯弯绕绕,时楼自是不知,更不会想到会有一位老父亲因为怀疑儿子有龙阳之好而心事重重。
兵马司坐落在上京郊外的西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个矮丘,山谷是一大片平地,平日里皇城军就驻扎在那里。时楼当年也是在几处军营里待过的,不需要人来接,驾轻就熟地向操练场走去。
操练场宽阔平整,地面因多年来的踩踏而变得坚硬如石板。四方旌旗飞扬,数百名士兵排列成整齐的方阵,身披甲胄,刀枪寒光凛凛,随着指挥官的喝令而练习劈刺,喊杀之声震天,老远就能听到。将台上,主将抱臂而立,目如鹰隼地注视着动作的细节,偶有士兵动作稍有不及,他目光一压,就有督战的副将去喝令纠正,场上热火朝天中又带着一丝紧张,像是拉满的弓弦,叫人丝毫不敢懈怠。
传令官匆匆走上台对着范赛心耳语几句,众人只见方才还一脸威严的主将神情似是呆愣了一瞬,有胆子大的顺着他转过身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一个人笑着朝这边挥了挥手,而他们家将军已经放下了抱着的双臂,大步朝那人迎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范赛心又惊又喜。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时楼也是有军衔在身的武将,只不过如今西山的士兵大多不认识他。
武将带兵,长年累月下来,军队的风貌往往会暗合主将的个人品性,譬如岐王府军气势上最为稳健,裴节的心腹精锐气焰凶猛,慕强不怜弱,罗家军时楼没有见过,但听了几耳,也是擅长正面强攻的打法,与他正相反——在幽州时,一向是由时楼的队伍负责奇袭,大战时则倾向于领着弓手骑兵从侧翼远攻辅助,擒贼先擒王,效率更高些。如今看着兵马司这批士兵,就知道武威候宝刀未老,范赛心这些年来也长进不少,在管理军纪和凝聚士气方面都变得更加游刃有余。沉得住气了才谈得上掌控感,以前像是独狼,如今才是成熟的将领。
范赛心和他一起往操练场走,最后一起站在将台上看着下面训练的场面。他给传令官使了个眼色,一时间鼓声和号角声变得急促肃杀,场上气势一振,更加锐利逼人。范赛心朝着时楼抬了抬下巴,仿佛在问他练得漂不漂亮,神情中不乏得意。
时楼顺势点评两句,范赛心更来劲了,“我这还有几个弓箭手,正想着怎么安排呢,你既然来了,不帮我调调怎么说得过去,不是白走这么远的路过来么。”
年轻的副将在一旁听得直汗颜。他是年后刚从地方上提上来的,对上京的势力集团有所耳闻,但到底还是不了解其中深处的弯弯绕绕,恩怨情仇,更不会知道去年的那阵流言蜚语。他还当宁王是太子的人,而范小将军是离王伴读,两人本该看彼此不顺眼才对。副将又听了一阵,反复琢磨,才渐渐确定范赛心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的在邀请宁王替他练兵。
练兵可不只是在操练场上喊两声的功夫,无论是章程的制定还是技法要点的传授,若真练成了,不亚于是拜了个师父,是有师徒情分在的。宁王是大夏第一神射手,能得他指点自然是任何一个弓手的荣幸,可到底人是兵马司的,说句不好听的,日后要是有了什么龃龉,可算不清楚了。
时楼轻轻挑起眉,不知道范赛心是真傻还是装傻,反问道,“听将军这意思,本王若不答应,今日是走不出这西山了?”
范赛心咧开嘴,如今四海平定,他都快无聊疯了,不然也不会一门心思针对起范允来。可说到底,他志向不在权术,本质上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混球一个。
时楼当然不可能代他练兵,于是提出要范赛心亲自来。范赛心让士兵两两对打先练着,副将在旁边看管,自己领着人脚步轻快地去了演武场。
只是练手,两人都没用自己的兵器,而是随意取了旁边架上的兵器。时楼手腕一转一震,范赛心的剑被挑飞脱了手,打落到了地上。他收起刀,慢悠悠地开口,“剑为君子器,你应该换一把武器。”
范赛心听了他的奚落,不仅半点不恼,反而如遇知音,笑道,“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拿木头刀剑比试吗?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一般。”
他与其他皇子不太熟,但和不少王孙公子有过交情。但凡富贵人家的子弟,都容易有个坏毛病,娇气自贵,而舞刀弄枪哪有不受伤的?范赛心小时候在这事上吃过苦头,打伤了一个世交家的小儿子,被母亲揪着耳朵上人家家里赔礼道歉,自那以后范赛心就对这种事情留了心眼,不爱跟身娇肉贵的富家公子玩了。再后来当了伴读,即便裴节是个闹腾性子,他也得收着力道,生怕伤着他,被星儿霜儿告诉宸妃,因而总也打不尽兴,直到六皇子出现。
“有一次我不小心划到你的脸,蹭破了点油皮,五皇子在旁边大呼小叫的骂我下手太重,只有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许是因为提到裴节,范赛心声音顿了顿,才想起面前人不那么“真”的一面,一时间心头划过一丝疑虑。疑心起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他到底有没有袒露过真面目,还是说城府太深,装也能装出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然而最令范赛心感到绝望的是,假设真是如此,他理应避开这类人,绝不可深交,可当时楼站在他跟前,他却还是觉得跟他投缘。感受面前,道理不作数,这太可怕了,范赛心头一次质疑起自己这性子是不是得改改。
“说起来,离王兄怎么会突然与宸贵妃闹起别扭。”时楼哪里知道范赛心已经琢磨了好几圈,留意到他提起裴节时不自在,便顺势提起了相关的话题。
自那日遇刺一别,从汶石县回来,他还没见到过裴节,也没什么机会找罗华织报仇。刺客的事情查到最后是由倭寇背了黑锅,尾巴收得挺干净。而改他封号的圣旨下达之后,大概这位宸贵妃也起了同样的心思,想给裴节也换个封号,背地里动作不少。
半点看不出来曾被裴节忤逆过,宸贵妃还是一心向着这个儿子的。
所以裴节会故意惹事,甚至到了惊动裴长泓的地步,时楼还挺惊讶。
范赛心摸了摸鼻子,“他呀,不是一直看裴茗不顺眼么。”
“就这?那可真是胡闹了。”
“我也不太清楚。”范赛心耸了耸肩,“他禁足是真禁足,递消息进去回都不回,我看倒不是被逼着面壁思过,是主动自找个半年的清净,谁也不理。”
裴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想法,谁也猜不出来。
范赛心见时楼沉默,“你如果心里在意,我过几天再去打听打听。”
“怎么说得好像你一点不把好兄弟放在心上一样。”时楼笑吟吟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可是他的伴读啊,又不是我的。”
“伴读怎么了,没这种说法。”范赛心也不觉得自己没把裴节放心上,只不过裴节摆出那副拒绝的架势,他有病才去热脸贴冷屁股。
午时将至,时楼跟着范赛心去了他日常办公的营帐,等会儿会有伙夫把午膳送过来。平时大部分日子里,范赛心都是跟士兵一起用膳,今天当然不行,那群莽夫的眼珠子怕不是都要黏对面这人身上,那还吃不吃饭了。
时楼打量着军帐里的布置,沙盘上模拟的是上京及周遭府县的地形,皇城、西山和其他一些重要地点插了小旗子,书架上摆了不少卷轴和兵书。接着,时楼的目光被几本花花绿绿的小册子吸引,抽出来一看,竟是民间书坊出版的话本。
“你如果在我麾下,早已经被我罚得爹娘都不认识了。”他扬了扬手里的话本,封皮上画着几个小人,颇为传神,应该是些志怪爱情的题材。
“你可饶了我吧,我也就是无聊的时候解解馋。”范赛心从小就爱看这些杂书,正经书是学不进去的,他还偷偷给裴节带过禁书,现在想想,也真是命大没被抓着,谁敢说他不把裴节当兄弟?这可是过命的交情。
他给自己挽尊,“这是悠然居新出的故事,每一册都很新奇,引人入胜。”
时楼翻了两页,嘴角笑意忽地一滞,问这书里讲了什么故事。
范赛心瞄了眼他手上的话本,“这本啊,主人公是叫紫卿吧,这本没什么意思的,他去书院求学碰到个冤家,不过胜在文笔诙谐,因恨生爱有点新意。”他指了指底下的几册,“另几本更有趣点,一个讲了个少年侠客与杀父仇人之间的孽海情天,还有一本,讲了一个樵夫,误入海市蜃楼,碰着个仙人……”
“你怎么了?”范赛心止了口,担忧地看着他,“脸色怎么这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