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今年的夏天似乎去得格外早些。”庭院中葳蕤草木已经不复盛况,本是惹人伤秋的景象,可是半年来喜事连连,太子妃白氏看着这肃杀秋气,也只品出高爽轻快了。
长嫂如母,宁王府的生辰宴,裴苍交给她一手操办,可谓是劳心尽力,务求风光,太子为此对她多了几分和颜悦色,去那几房姬妾屋里的次数都少了。即便空出来的夜晚不是全来找她,她也很满意了。
“娘娘的心思不会白费,太子殿下一定会念着您的好的。”贴身侍奉的嬷嬷压低了声音,“只是依老身看呐,太子还在养着的那些门客,没几个好东西,撺掇着太子引见些不三不四的人,娘娘还是要多留意提醒。”
“你说的我又哪里不知,偏殿里的美人不就有那几个门客奉上的?只是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反惹殿下厌烦,倒不如不说。”
“瞧那番人丫头妖妖调调的,可别抢在前头生下太孙来……”
“嬷嬷。”
“哎哟老奴失言!”
白氏垂着眉,“这样的话以后切不可再说了。”
“是。”
虽然出声斥责,可嬷嬷说的话其实正切中她心中隐忧。
从她嫁进来的第一天起,裴苍就不是很喜欢她,结合先进门的黎氏引起的传闻,她本以为是自己娘家势力衰微的缘故,但看他陆续纳的几房姬妾,才明白根本不是这个缘故。他是偏爱肤白明艳、腰细腿长的,个子要高些,性情泼辣或淑静的倒是都有,张扬还是内敛也不拘,但都是卑微低贱的来历,因而十分乖巧听话。
甚至外头还养着一个,也不知是什么样的货色,连她这个结发妻子都要瞒着。
白氏想到这里就气闷,不愿多提,很快转移了注意力,“说起来,离王也送了份贺礼,可他还在府中禁足,那这请柬是发不发呢……”
“不如依宁王的意思吧。”嬷嬷不解白氏缘何要这么上心,“那两位的关系听闻怪着呢,不是那么简单的,您发还是不发都讨不着好,何苦惹那一身腥。”
“不是我要上心,是殿下看重他,我就是为了讨好殿下,也得多花点心思。”白氏想起与时楼的几次见面,对他印象不错,“再说了,他们男人哪里懂这些,要是少发了一份请帖,还不知要被谁嚼舌根呢,如今宁王府与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上心,谁上心?”
另一边,太子书房。
“退婚?”裴苍挑了挑眉,见时楼不是在开玩笑,脸色一正,“清河县主是父皇指给你的王妃,金口玉言,哪能说退就退。”
“我与她相看两厌,本就不该婚配,否则日后也是一对怨偶,我何苦给自己找不自在。”时楼想起这位未婚妻也是头疼,黄绮文对他是满心厌恶,他反而松一口气,否则不知哪天裴英就把人家偷摸着处理了。
不是他开玩笑,要再不退婚,婚期越近,黄绮文死期不远。
“只是因为这个?”
裴苍打量的目光似乎另有深意,时楼还愣了一下,“不然?”
“我当初说过,兰儿若有喜欢的女子便说出来,有我撑腰,定能给你娶回来。”裴苍面上不动声色,“你我手足相亲,这话到现在也是作数的。”
时楼:?
“我听说近日有个叫珀珠的女人,从滨州来找你,你也把她留下了,是她吗?”
珀珠是云珠和晓珠的妹妹,云珠和晓珠已“死”,这一用来牵制她们的人质自然也没了用处,百越王酋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珀珠就被派来时楼身边伺候了。
他对这对姐妹花有恩,珀珠远比上京的人来得可靠,而且身手还不错,让他学到了不少东西,所以带在身边做了贴身侍女,是因为这样才叫人误会了吗?
时楼微微一笑,“我若真喜欢她,又怎么会忍心让她干婢女的活。”心里却想到,裴英该不会也误会了。
“那她是声东击西的幌子了?”裴苍意有所指道,“范赛心之前流连伎馆来躲婚事,怎么你这边现在也要退婚了,很难不让为兄多想啊。
“难不成你是早就与他约好了,等风头过去就推掉婚事,再续前缘。
“——天月楼,是吧?”
裴苍的目光带着逼问与威胁,又藏着某种欲盖弥彰的试探,时楼不知道这位是在背地里查到了什么又脑补了什么,也没有兴趣知道,只回以警告的一瞥,“太子多虑了,臣弟不是断袖。”
“如此,甚好。”裴苍脸上笑意不变,若非时楼熟悉他,可能还真错过了那一瞬间的僵硬与不愉。
“那为兄便放心了。”裴苍收回了放在时楼肩上的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眼中带着憎恶的贪恋一时难以收敛,细细描摹轮廓,在引起注意之前又很快掩住,和煦地与他开起玩笑,“寻常女郎站在兰儿旁边,怕是要自惭形秽,这样的姿容才德,不知谁家女儿能配得上。”
“多谢皇兄。”知他是应允了退婚之事,时楼客气地微笑,反正他没法对他下手,也只能口头占点便宜了。
时楼走后不久,一面□□瘦的中年男子进了书房,此人名叫蔡回。如果时楼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来就是那个跟他打过几个照面的门客,此人似乎格外想与他结交,但时楼向来没有兴趣。
当上太子以后,裴苍豢养的江湖人遣散了一半,蔡回却是留了下来。
“都准备好了?”裴苍捏了捏眉心。
“启禀殿下,小人都吩咐好了,人在结桐巷子里随时候着呢。”蔡回恭敬道。
“你是不是也觉得可笑,动不了正主,却巴巴地找像他的玩意儿来解馋。”裴苍把玩着手中翡翠玉串,伪作的笑容褪去后,显出底下的阴郁来。
“小人万万不敢!”蔡回扑通一声跪趴在地上。
“他也总说不敢不敢,可我看他敢得很。”
时楼虽表面听话,但从来也保持着距离,不肯再靠近一步。裴苍早就看出他阳奉阴违,锋芒内敛,按理来说是该敲打摧折这身傲骨,可看到他再怎么不屑和不甘,还不是要装出一副乖顺的样子,他就更难以自抑地心潮澎湃。
这样一匹不可驯化的珍兽,实在是举世无双,叫人见猎心喜。
暗中搜罗来的异族混血哪怕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装出来的气魄也叫人索然无味,叫人越吃反而越是心馋。
“殿下贵为太子,将来天下都为您一人所有,宁王自然也是。”蔡回道,“只是宁王外柔内刚,桀骜不见气色却在内心,绝非甘愿雌伏之人,殿下还需暂且忍耐,待四海无战再徐徐图之啊。”
“还用你说,难道我不明白?”裴苍冷哼,“若非……”想到曾几何时还能握于手中的脆弱脖颈,裴苍攥着玉串的手不由一紧。
“现在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了,就不该放任自由,叫他长到如今地步。”
他似乎是在抱怨,蔡回听着,趴在地上不敢多言,暗自却腹诽。
您不就喜欢这样的?
*
被裴苍那么一怀疑,隔天时楼就去军营找了范赛心。
最近没有战事,边塞也不需要范赛心来守,所以他就留在了京都,没事的时候就去兵马司帮他老爹练练新兵。
去年那场风波之后,经过时楼的提醒,范赛心开始留心调查身边人,还真让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范允,他那个温良恭俭、老实本分的大哥,原来也并不是真的老实。
这些年来,他明面上中规中矩地在兵马司当值,实际借职务之便,结交了不少人脉,多为世家子弟。又因为处事老道圆滑,不像范赛心那般一言不合就不给人面子,所以拥趸众多,到了兵马司的营地里不少平民出身的年轻人,提起范家武威候的儿子、小范将军,第一反应都是范允而非二郎范赛心的程度。甚至就连范府的家奴,也都更喜欢那位大公子,认为他和善可亲,更讲道理。
只是这样就罢了,范赛心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做不了长袖善舞的样子,他也不在乎什么名声。可却叫他抓到了当初散播谣言,说他与六皇子之间不清不白的小厮。
再一来二去地拷问了几句,原来是因为相好的丫鬟被逐出府去而怀恨在心,联合好事之徒含糊其辞地“多嘴”了一下。到后来在不明势力的推波助澜之下,才越传越大,直闹得满城风雨。那小厮起初只是不甘,到后来见闹大了也是害怕,心里有鬼,才叫人发现了端倪。
这可激起了范赛心的脾气。
他素来不喜耍什么阴险的心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傻子,范允这手段都快怼他脸上了,范赛心能忍才有鬼。查出来的当晚就冲到范允院子里,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心腹抽了整整十鞭,十鞭都落到了不同的地方,抽不死人,却有两鞭落到脸上,容貌定然是毁了,意思是一报还一报,他要坏人脸面,就要做好自己也被打脸的觉悟。直把范允气得面色铁青。
范真问起来,范允还得把牙打落了往肚子里咽,替范赛心说好话。范赛心可不肯让他继续装好人,当着全家人的面就把搜集到的证据全部抖落了出来,顺带着把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有错的,没错的,一条一条跟他老爹掰扯了个清楚。
他没要公道,家务事,要公道肯定说不清楚,他小时候混世魔王做了些什么他自己清楚,也承认。他对范允放言道那些背后的挑拨离间,他既往不咎,一笔勾销。要争什么世子之位也尽管来争,他范赛心不怕,只要别假惺惺地与他称兄道弟,要是之后再叫他抓住什么缺德的把柄,可就不是心腹人被抽十鞭那么简单了!
武威候府着实是不安宁了一阵,但此后范赛心仿佛是真的对此上了心,长进了不少,叫范真头疼恼火之余又生出了几分欣慰。
要不是去年年前,六皇子在滨州失踪,范赛心执意要带队去找人,为此又跟范真起了争执,恐怕范侯世子的位置已经定下他了。
说到底,范真还是疑心,避嫌唯恐不及。
所以时楼来到兵马司的时候,范真直接托病不出,简直是被两个小辈气得,不惜得罪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