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靠岸,岸边停泊着小舟,说是舟也不太恰当,体积比得上小半支游舫,装饰着青碧和鹅黄相间的丝绦,垂在微风中轻轻晃着。
时楼认出地方,这是上京湖泊的另一边岸,游人极少,隔了旁边这座山丘有些村落小镇。环顾片刻,时楼让那些侍卫退下,只留下了一个侍女。
紧接着裴英让那侍女也退下了。
时楼看出他心思。虽然他的本意是想着此地僻远,即便真有人过来,也是乡野之民,不会认出他来,反而是大张旗鼓的令人生疑,留下一个人伺候就够了。但既然独处就能让裴英开心,他也不必特意扫兴。
裴英从食盒中取出捆好的活蟹,放在锅中隔水蒸,又用黄铜小壶热了黄酒,将佐料一一倒进白碗细细调味。时楼见他乐在其中,坐在一旁看他亲自忙前忙后。
从幽州起他便怀疑裴英喜欢做饭,且颇为精通,现在总算确凿无疑。
虽然是耽于感官享乐,但至少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多好。
“我去附近走走。”时楼眼不见心为静。
“嗯嗯,哥哥别走太远。”裴英叮嘱,顿了顿又解释道,“螃蟹快熟了,凉了会腥,一直热着又会老,口感不如刚出锅。”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摆弄餐食,模样专注而闲适。
算了,精神状态看着健康多了,时楼心道,他还能有什么不满的呢。
今年的螃蟹很肥美,蟹膏满溢,蟹黄金灿灿的。将蟹八件仔细摆好,小菜也搭配妥当,见时楼还没回来,裴英便循着方向去找他。远远就看到熟悉的身影,时楼站在江边,逆着光,整个人似乎都被一层浅金色的薄纱笼罩着。裴英扬起笑意,快步跑过去,刚要开口叫他,却发现时楼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抱着鱼篓的少女,看着极年轻,小麦肤色,五官称不上多么秀丽标致,但是活泼舒朗,生机勃勃,鼻尖的雀斑更是增添了几分娇俏,从时楼手中接过钱的时候,低头露出了羞涩的笑。
时楼拎着用草绳串着的两条鲜鱼,与渔女道别,一转身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裴英。
“螃蟹要凉了。”裴英对上他视线后,微微抿唇笑了笑,轻声道。
他边说着边走过来,接过了时楼手里的鱼,“怪我,该备好鱼带过来的,如果没碰上这卖鱼女,哥哥想吃鱼就吃不到了。”
“临时起意,见她的鱼新鲜才买来的。”时楼有一瞬间觉得他殷勤过头,有些虚假,再一眨眼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裴英面色如常,并没有变化。
裴英心想是这个理,城内买的鱼怎么也比不上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手里的鱼还活着,鱼尾甩得很有劲,他将手臂抬远了些。
时楼拿着随身小匕首将鱼简单处理了,削了根树枝当棍子,将鱼架在火上烤,裴英坐在旁边拆螃蟹,不时腾出手默默给他递盐。拆出的蟹肉盛在蟹壳中,晶莹软白,油滋滋的蟹黄和蟹膏放在了一起,还有一小盏醋,裴英将碟子递给时楼,“哥哥吃么?”
“剥完了才问?”时楼围观了他拆蟹的全称。一开始还不太会,笨手笨脚地拆完一只,第二只拆到一半就已逐渐娴熟,拆到最后指尖动作几乎可以称得上优雅,不仅是动手能力好,脑子也聪明,懂得观察结构,心思细腻,所以进步飞快。
不过没想到都是给他剥的。
“哥哥既然应约,那肯定是打算吃的,我难道做错了。”裴英擦了擦手,面露疑惑。
时楼拿了个干净碟子给他拨了一半回去,吃独食他于心有愧。
“那这些年来,你并不确定我的态度,就心甘情愿地在上京与他们周旋,难道是对的?”
裴英在上京做的事情,时楼也看在眼里。
公事可称为勤勉,且油盐不进,多方势力眼中的硬骨头,对外没有私底下这股子疯劲儿,虽然克夫命硬的传闻流传甚广,但要担惊受怕的也是有可能尚公主的青年才俊,因此在老百姓之间很受爱戴。更有虔诚者对他是神佛转世的传闻信以为真,在家设台供奉,以求脱离苦海,早登极乐之地。
时楼的语气并不像是责怪,裴英听了却只能沉默。偏偏时楼像是听不懂这暗示,非要逼迫裴英作答似的,凝视的目光阻拦着他的闪躲。
“我……”
他张张嘴,又徒劳地住了口,既不肯承认自己的心甘情愿是错付,也无从反驳就算是错付也仍心甘情愿。
“哥哥的态度我从来都很清楚。”半晌,裴英才重新找回了声音,“你总是清醒明白的那一个。”
煮酒的火灭了,裴英拿起了杯子,“可我不是。”
“我以为哥哥早就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了。”他将斟满黄酒的瓷杯端给时楼,“任凭心意做事,因此哪怕没有回报我也甘之如饴。我对哥哥……仅仅是我的私心,不为别的,所以你还是骂我吧,我是自私,不冤屈。”
还是一样的犟,但这次是进阶版,学会耍无赖了。
时楼心中点评。
“我骂你干什么,我只是提醒你别总做亏本的买卖。”时楼吃一口蟹膏,又喝一口酒,吹吹风看风景,很是惬意,“若是想收服一个人,就不该任予任求,而是要稳坐高台,树立尊卑,再佯作平易近人,让索取变成供奉,你得了好处,他心中也快活,还要谢你垂怜。”
“那这样能收服哥哥吗?”裴英轻笑,并不被时楼的言语所迷惑。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高高在上,裴英不想做,也做不到。
幻梦毕竟只是幻梦而已。
在这短暂的、独属于他的人生中,是那个炎炎烈夏,是百无聊赖的午后和一株紫薇花树,树下他看到了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是躲在暗处的、小心翼翼的仰望。
“难道他们是那样对哥哥的?”裴英眉间一皱,不知想象了哪些画面,陡然生出不满来。见时楼摇头,心里好受了一点,那不满与嫉恨却依旧如影随形。
裴英突然道:“我才和他们不一样,哥哥,你要什么就跟我说,能做的我都会为你做到,我跟你是一条心。”
时楼听得竟有些怔忪,裴英的目光如水波般深邃,让他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低头去将烤好的鱼从木棍上取下来,他动作自然流畅,没让裴英发现那一瞬间的闪躲与不自在。
吃完蟹宴,两人提着剩下的点心走向小舟。左右环顾也没留个人下来划船,时楼明白了裴英的安排,“你还会这?”
“不难。”裴英穿的箭袖,利落地跨上船头拿起了棹杆,“我来给哥哥当船夫。”
身体力行什么叫做道理都懂,但是不改。
船舱里铺着厚实的软垫和矮几,地方不大,却显得很舒适。半包围的结构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仿佛能够隔绝外界的一切纷扰,时楼窝在里面,略一抬头就能看到裴英的身影。
他今日未戴金钗珠饰,做男装打扮,身形挺拔,秋风掠过,将他的衣袍吹得微微扬起,扭过头来看他时笑吟吟的,很英气漂亮的一张脸。此刻天光正好,湖面闪着粼粼的光,远处的山峦淡青如黛,暖风拂面而来,于是时楼下意识也回了个笑。
裴英把头转了回去。
时楼看到他耳朵红了,也不拆穿他,装作无事发生。
两人无话,就这么一个撑船,一个坐船,偷得浮生半日闲。有南飞的大雁于碧空一字排开经过这里,裴英便唤船里的人出来一起看。
他当然知道,时楼在外征战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候鸟年年迁徙。但身边人是他,此地是上京城,与他在塞外秋日行军时相比,是否能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他控制不住自己这样期待。像是漂泊的叶子偶然落到一个根,能不能暂时休息片刻呢?
如若真是这样,那么这个不值一提的树根,也就能幸运地在这片叶子的旅程中留下一个标记。
*
新帝膝下尚无子嗣,有适婚女儿的权贵名流之家都在暗中打听皇上何时遴选秀女,依太后的意思,是打算亲自主持。圣旨一下,大小闺秀就陆续入京,客栈上房一时爆满。
右相上朝时将此事与宜州饥荒并举,谏言兵事方休,选秀一事不宜大张旗鼓,劳民伤财。听得裴苍脸都黑了,不知这老匹夫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暗讽他贪恋美色似的的。
但后宫空虚是事实,太后要给新帝选妃也是事实,除了资历老的右相,谁又能多说什么。
僧道司现在大半在裴英管理之下,俨然又是第二个国师府,不仅要与礼部一起负责观星占算等事宜,各地的宫观道场、僧道名录也都在其辖下。裴英很清楚裴苍一方面任用他,另一方面也在暗中等着他犯错,好立个下马威。因此事必躬亲,滴水不漏的代价是忙得脚不沾地,唯有回府后在时楼的院子里,能得片刻闲暇。
时楼已经不赶他,与他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和睦状态——或者不能说前所未有,在裴英还不是裴英的时候,两人也曾度过一段好时光。
如今,时楼放弃了逼他称帝的目标,裴英也不再将爱慕挂在嘴边,如同这世间每一对寻常兄弟,同处一室各自专注时,无声滋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思来。
睡着了。
时楼看见裴英歪着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倚在榻上打起了瞌睡。背光垂着脸,看不清脸,但疲惫的气息一览无余。时楼拿了条薄毯给他盖上,裴英皱了皱眉似要惊醒,但很快舒展开来,蹭了蹭颊边的柔软兔毛,又沉沉睡去。
裴英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醒来后人都是懵的。
“哥哥?”
摸到了身上的绒毯,屋内昏暗静谧,仅桌上一支蜡烛在燃烧,滴下一痕烛泪,丹桂幽香浮动,而远处传来叽喳人声,隔着门听不清楚,忽近忽远。裴英晃了晃脑袋,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中。
有侍女闻声推门进来,点亮了四角的灯。
“什么时辰了。”裴英瞧这侍女面熟,仔细想了想,“你是之前就跟在哥哥身边的那个……珀珠?”
珀珠点头,心中却奇怪,之前也没跟这昭宁公主打过交道,怎么会认出自己。
“回公主的话,现下刚过卯时,依主子的意思,是让公主再睡一会儿。”
裴英也逐渐清醒过来了,不再昏昏沉沉,“我睡这里,哥哥在哪儿?”
“主子在客房歇下了。”
“已经睡着了?”
“是。”
裴英有些颓然,“下次我再这样,直接叫醒我就好,别让他睡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