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改了礼制,宵禁的时间提前,节日也不例外。又因为先帝驾崩,新帝匆忙即位,即位后连遴选秀女都引出诟病,搁置了下来。因此一切国喜延期,节庆从简。
虽然是除夕,天刚暗下来,偌大一座皇城却缄默如坟茔,往年的活动都取消了,只自家合上门聚一聚,安分守己为宜。突然间,哒哒的马蹄声响彻长街,有眠浅的人翻了个身,没听见巡防营抓人的嘈杂声,暗道怪事就复又沉沉睡去。
裴英被天月楼暗探拼死递出来的消息惊得一身冷汗,什么休息什么体面什么容色,统统丢到了九霄云外。连调动人手也来不及,孤身跨马就复又上路,手抖得几乎牵不住缰绳。
万幸昭宁公主的令牌通行无阻,守门的将士见他惊惶,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哪敢多问,连忙拨开门栓。士兵礼还没有行完,倦马就风一般地闯了过去,一骑尘土,眨眼间就消失在通往宫城的长街尽头。
留下人心惶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昭宁公主向来平和稳重,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到底是什么事,会叫她也亲自连夜杀回来?
寂静的夜晚回响着胸中心脏怆鸣,冷风倒灌引入耳中,呼啸得令人心颤,裴英脸色青白,一路疾驰至宫门,心神不稳间手臂失了力道,马匹跪倒在地,几乎吐出白沫。
他翻身爬起就往皇宫门口跑,巡逻的士兵连忙阻拦。
一个小将军看着状若疯魔的裴英,语气严厉,“公主,宫中已经落钥,无召不得入内。皇上正在与国师住持祭祀,不容打扰,就算有要事恐怕还得再等等,还是……”
裴英现在哪里听得进人说话,从得知时楼被发现、被带进宫中那一刻起就耳畔轰鸣,心如擂鼓想要呕吐。他随手拔出士兵佩刀,一刀砍向了阻拦之人,那人穿着盔甲逃得快,逃出一条命来。
今夜是范赛心当值,正在门楼和士兵们划拳喝酒,就得知公主擅闯宫禁的消息。他知道裴英是个罔顾人伦的疯子,但从没见过他这么疯癫的一面,闯入宫闱不成,还要刺杀侍卫,简直闻所未闻。
看这副样子,莫不是真疯了。范赛心嘀咕着,上前拦住他。
“……你是,范赛心?”裴英浑身战栗,勉强看清面前人的样子。他记性好,囫囵个模糊五官也能按图索骥找出对应的人物。他猛地扑过去抓住范赛心的胳膊,力道之大,甚至让后者踉跄了一下。
“你说你与他是旧时相识,是故交,不会害他,对不对,现在还做不做数?”裴英语气急促,“他有难,你该不该救!”
范赛心被他吓了一跳,抬头看着裴英,目光交错的一瞬间,他察觉到了什么,只一瞬间便隐约有了猜测。
怎么好端端的又提起那个人!
与迦落八云的战争爆发时,他人不在上京,直到后来收到裴节的死讯,都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余下满心的犹疑和愤懑,无人解答。
只是沉默了几个瞬息,裴英见状直接放弃,以一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蛮横气势闯了进去,侍卫们顿时大惊,但顾忌公主玉体,谁也不敢拔刀,只能硬着头皮去追。范赛心黑着脸挡在了他们面前,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守好宫门,我亲自去。”
不知为何,裴英那么一问,他也一下慌得厉害。
范赛心跟在裴英后面,一开始是走,后面跟着跑了起来。裴英那样问,仿佛时楼现在不是在千里之外的迦落八云,而是在宫里一样。这怎么可能呢?范赛心心里七上八下的。
皇宫一角的天边隐约透出火光,像是除夕夜的祭祀,可宫中关押行刑的暗室在另一边,此外还有几处可疑的地方,宫圃,会是御花园吗?镜池?裴英脚步一顿,犹豫该往哪边跑。
“是公主吗?”拐角处传来一道怯生生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裴英猛然转过头,只见一个女人从阴影处慢慢走了出来,扑通一声跪下来行礼。
她穿着舞女的服饰,鬓发凌乱,满脸黑灰,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小心地指了指火光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快速道,“公主如果是要找六殿下,快往那边去。”
裴英瞳孔骤然一缩,仿佛是找到了坐标,抿紧着唇便朝着女人所指的方向飞奔而去。范赛心慢了几步,多留了心眼问这舞女是什么人。
那女子鼓起勇气做完这一切,已经瘫软在地,喘着气道,“我是明光台的舞姬,原本是昭宁公主和亲的陪嫁。”
她无父无母,只有几个一起长大的姐妹相知相伴,被选中和亲后,本以为终生都要蹉跎在那苦寒之地,死后也无人烧纸祭拜,暗自抹泪走了一路,只当自己死了。谁曾想最后却柳暗花明,大夏一战得胜,北凉一朝覆灭,她竟又被军队完好无损地护送了回来。她继续在宫中教坊司当舞姬,前日被派去明光台助兴表演,一眼就认出了皇上身旁坐着的,正是昔日的六皇子!
恩人遭难,可囚禁之人是一国之君,她一介小小舞女,自己都顾不上,又能多做什么?而且毕竟是造反罪人,她说服了自己,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算了。谁知道今天皇上竟要烧了明光台!人都还在里面呢!她侥幸逃出一条命来,吓得肝胆俱裂,本不想再插手,偏偏又碰上了七公主和范将军。
她陡然回想起当年之事,于是一咬牙狠狠心,还是出来指了路。话一出口,自己也心惊胆战。
*
火星子被风往北面吹,远远就能感受到热意。此刻万籁俱寂,火焰灼烧的声音被无限放大,犹如焦热地狱。范赛心眼睁睁看着有几个侍卫宫女只远远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简直是要看着这火烧光烧尽,脑中回响起刚才那舞女的说辞,明光台?她说谁在里面?
疯了,都疯了。
范赛心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疯了,要么就是在做梦,否则怎么会有这么颠倒荒诞的事情发生。眼见着裴英就要往火场里冲,范赛心悚然一惊,忙几步上前将人拦住,冲一旁呆站着的人怒吼,“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火!”
那些人却还是站着不动,好一会儿面面相觑后终于有了动作,却不是去救火,而是过来帮范赛心拦着裴英。
“滚!!”裴英口干舌燥,喉间像是在冒火,嘶哑的喉咙声声泣血,生生撕扯出来几句变调的挣扎。手向火场的方向伸去,心中前所未有的慌乱。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他还在里面,怎么办怎么办!
裴英目眦欲裂,缩紧的瞳孔简直像个厉鬼,宫人被他的样子骇住,一时间竟不敢靠近。
范赛心只遵循着本能不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往火里跑,余光瞥见阴影里一抹明黄,定睛一看竟是龙辇,瞬间冷汗就下来了,脊背阵阵发麻。
裴苍怎么会在这里!
宫中走水,皇帝却亲临围观,裴英疯魔地要去火场救人。
……救谁?
火焰腾天,张牙舞爪的火苗几乎要隔着距离灼伤人的面孔,四肢却仿佛被冻住似的,连带着脑子一起,一动就疼,范赛心呆滞地望着被火焰吞噬的楼台,粉珠碎玉。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炸响,耳边传来裴英孱弱而凄厉的呼救声。
“我求你……求你留下来……别让他走!我不准!”
“你别走!我求求你了……”
“哥哥!”
黑烟滚滚,裴英站得太近,嗓子已经被熏得说不出话来,像是疯了一样,也不知在求谁,只痴痴地朝着火光的方向伸手。宫人恐惧于热浪,不敢靠近,风一吹就往后躲,竟让裴英得了机会,一下子从重重的束缚中挣脱开来。
他面上一喜,跌跌撞撞地忙前跑。然后,下一秒“轰——”的一声,只见,烧干烧透的支柱终于崩塌,火星四溅,火海之中精致的楼阁夷为平地。
裴英的步伐被生生逼退,眼睁睁看着焦黑木梁倾轧倒塌,别说是肉体凡胎的人了,就算是金石,在这样的烈焰焚烧之下也要化成浆水。
神仙难救。
裴英定在原地,身体晃了晃,像是要倒下,然而终究还是呆滞站着,喘着气,茫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
旁边的范赛心被楼阁倒塌的声音一惊,僵硬的肢体终于恢复了知觉,他扭转头颅,望向了自始至终不起波澜的龙辇,龙辇旁的宫人侍卫如同陶俑。
脸上突然一阵冰冰凉凉的,抬头一看,是飘雪了。
瑞雪兆丰年。
宁王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为了七公主吗?他不是叛逃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权势滔天如明姬,也有护不住的人吗?
范赛心恍惚间不合时宜地回忆起来,在许多年之前,早在他还没有平滨州,早在北凉还未覆灭,甚至早在御前比武还没有发生,只是一个清晨,是万寿节初日,宫门外,如今已官至灼然二品但当时还和他一样,都只是皇子伴读的阮别棠,与他说的那件前朝往事。
惠姬受到偏宠,然而也正因为这份宠爱惹祸上身,待文帝平乱归来,已惨死无存矣。
帝痛心懊丧,悔不当初。
悔的是什么呢?是后悔不该离开,不该放她离开自己视线一刻,还是后悔既然终是凄凉结局,从一开始就不该靠近她?
火焰依旧在熊熊燃烧,轰然又倒下几块装饰。皇帝不发一言,侍卫也不敢动弹,在场谁都没说话,屏息静气,盯着摇摇欲坠的昭宁公主。
半晌,只见七公主腿脚一软,如同燃尽的灯烛,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跌坐于地,他躬下身,用手掩住面,肩膀剧烈起伏,像是痛哭起来。然而在噼里啪啦的炙烤声中,那嘶哑破碎的声音落在众人耳中,却分辨不出是在哭什么。
众人再定睛一看,顿时头皮发麻,他哪里在哭,分明是在笑!那笑声一阵高过一阵,夹杂着撕裂的咳嗽,火光将他的脸照得赤红,比他的母亲容昭仪发病时还要骇人。
裴英清醒得很。
他只是在朝着火海呼唤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连他真正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六皇子裴兰,究竟是谁?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这么一想,就忍不住被自己的愚蠢滑稽得大笑起来。他伸手摸向胸口,买来的玉佩硌得心口疼,低头一看才发现兰花已经碎成了两半,大概是刚刚摔下马时磕到了。
裴英冷冷盯着手中残玉,猛地挥手将玉佩狠狠向地上砸去,霎时间亮晶晶的玉片碎了一地,飞溅的碎片划伤了脸颊,在本就狼狈的面容上又添上一道细细的血丝。他想将指环也毁掉,却在抬手间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红线。
他身体一震,打了个寒颤。就这么举着手臂盯着那根红线看,鲜艳的红色像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沾染了身体的温度,却在除夕子时的寒风里凝结成冰。
远方传来厚重的钟声。
咚——咚——咚——
是三宝精舍除夕夜的撞钟,钟声沉重悠远,带着慈悲的祝福,传到天下人耳中。云柔柔地压着,天地间雪花纷飞,如同春日河畔的柳絮。
上京雕梁画栋的岐王府里,洛星帆祭祀完先祖,与父母拜别后向寝居走去。他听见了钟声,便拢着大氅驻足于庭院前,朔风冷冽,漫天飞雪之中,让人感到仿佛又回到了幽州似的。
七公主因公务外出,大概是来不及回来过年的。不知那个冷心冷情的人最近过得如何。
归京之日一别后,因着胸腔中一股莫名的郁气,洛星帆再没过问时楼的事情,唯此刻夜半无人,触景生情地想起了幽州,便也接着想起他来,都是遥不可及的东西了。
外地的节庆气氛更加浓厚热烈一些,家家户户都挂起红灯笼,在冬天透出暖意。裴苍登基后,阮别棠被调到一个不远不近的州府,他也习惯了在外宦游的日子,只是每逢阖家团圆的特殊日子,即便是他,也会感到冷清。除夕夜便请了几位幕僚和友人相聚,宴饮过半,心中蓦然一跳,手中杯盏便跌落在几案上。
墨心担忧询问,阮别棠摆了摆手想说无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友人当他是思亲,举酒劝慰,“不过时运不齐而已,依阮兄的才干,终有一日能重返上京,何必闷闷不乐呢?”
阮别棠没有应声,另有人打圆场道,“阮兄大概是喝醉了。”
“你看,他连焰火都不看。”
外面有富人点焰火,漆黑夜空中如梦似幻,引来众人惊呼。阮别棠却没有被吸引,静得与他人格格不入,他眉头微蹙,心头莫名涌现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某座小镇的馆舍中,裴莲本已歇下,夜半惊醒才发现外头正在飘雪,一时怔愣。南地湿热,少冰霜,没成想还能再看到这么大的雪。
迦落八云,阿若兰似有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