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四天,送来明光台的饭菜已经不能吃了。
不是菜色不好,烧鹿筋、鱼脍、樱桃肉、上汤冬笋、青瓜羹,米饭颗颗晶莹,引人食指大动。但里面下了药,时楼举着筷子挑了半天,愣是没找着一筷子能吃的。
系统看热闹不嫌事大:“外面有几个宦官在等着,你要不要猜猜等你吃了这饭菜,会发生什么事情。”
时楼:……
系统:“嚯,他们带的工具还挺全。”
时楼翻手掀了饭菜,叮铃哐啷碎了一地,伺候的宫女惊愕抬头,得到一个似笑非笑,洞悉一切的眼神,极清极亮,说出口的话也温温柔柔的,“你去同他们讲,是自己走,还是要我来请他们离开。”
宫女年纪轻,是新帝即位后才选入宫的,并不清楚他的身份,只知道新来的这位美人与之前的都不一样,他脾气不差,生气了也不发火,但却比那些恃宠而骄的娇纵少年更令人不敢抬头。她却没意识到那些严苛的老嬷嬷们这次怎么都安安分分避之不及。
认出时楼的人只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是个哑巴。
见宫女惶恐至极,既不敢退下,生怕皇帝责罚,又不敢硬着头皮违逆他的意思,时楼敲了敲桌子,宫女怯生生抬了点眼去看他脸色。时楼问了她名字,又向她招招手,“素桂,宫中可有位名叫秀雯的嫔妃?这样,你现在就去找她,悄悄的,替我向她问好,就跟她说,‘若要解此难,需请太后出面’。”
素桂瑟瑟发抖,不敢问他身份,喃喃道,“秀雯姑姑如何肯见奴婢。”她蠕动嘴唇想劝时楼,说这样的事之前也有,但娘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管的,不如从了,只要不犯错,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一想到不明不白失踪的前主子,这句话又说不出来了。
秀雯姑姑。
居然连个位份也没有,裴苍未免太无情,欧阳丹的面子都不给。
时楼笑容更深。
“你就说,‘明光台里的那位,现在还记得她,多谢她当年赠药之恩’,她会见你的。”时楼拍了拍她肩膀,状若安慰,“你办事不利,陛下不会放过你们,若想活命,只有这个法子或可搏一搏了。”
驱狼吞虎,唯有让欧阳丹知道如今这明光台里关着的是谁,才能让裴苍焦头烂额。
盖亚意志与时空局联合推动,死亡已无可避免,那么就在临死前再送裴苍一份大礼好了。
太后凤驾亲自陪同前来,侍卫不敢多拦,只暗中派人去前朝知会裴苍的心腹太监。于是裴苍匆匆下朝赶来时,正撞上时楼被指着鼻子含沙射影地骂。
时楼一看人来齐了,也不拱火了,默不作声地开始看戏,看这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子陷入僵持。
“皇帝,哀家未曾想过,你会有如此荒唐的一天。”欧阳丹像是气狠了,捂着胸口坐下,脸色青白,一字一顿地讲。
“我早该知道,你是个跟那贱人一样,不折不扣的祸害。”欧阳丹阴冷的视线扫过时楼,“自始至终,就不该存活在这世上。”
裴苍脸色一变。
“皇帝,明光台哀家给你留着,但你要记着,宫里现在没有,今后也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朔姬。”最后几个字简直是咬牙切齿吐出来的,她不再寄希望于裴苍自行醒悟,直接下了最后通牒,给了他十个时辰斩草除根。
时楼悠然坐下,撑着下巴看向裴苍,态度远称不上挑衅,方才被骂成那样了其实丝毫不生气,只配合演出地爆了几次青筋,现下腹中饥饿,懒得再演给裴苍看,话也不说。
裴苍怒极反笑,“兰儿这是非要自寻死路?”
“难道陛下本来打算留我一命?”
先奸后杀,过河拆桥,没有立即动手不过是肥肉还没吃进嘴里,存了个念想罢了。若有一分贪生,就会被拿捏住任其欺凌。
时楼越是平静,裴苍越是难堪,一拳打在棉花上,“你从小就讨好朕,顺从朕,给你点甜头就摇着尾巴跟上来,朕以为你巧言令色,竟原来看走了眼。”
又错了。
不择手段求生的是裴兰,不是他。时楼自认没有那么强烈的不甘,工作认真而已。
“还是说你这是在为裴英守贞?”裴苍过来按他的肩,目光闪烁,“裴英,呵!她知道你的心思吗?她有胆子接住你的心思吗?她舍得下这荣华富贵吗?你与朕决裂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她会一心拥护朕?”
前面全错,一笑而过,但最后一问,确实戳中了痛脚。时楼嘴角一瞬间的抽动没有逃过裴苍紧盯的双眸,本是贵气无双的凤眼,却因布满红血丝的眼白而只剩下剑走偏锋的扭曲阴翳,眼下青黑。时楼被怼在椅子上,紧紧向后贴着靠背却仍近在咫尺,不由皱了下眉头。
“陛下自重。”时楼偏过头,冷得让人心都凉。
“来人。”既然他自己找死,裴苍也不再陪他玩温情的把戏,不过是长了具迷惑人心的皮囊罢了,裴苍咬着牙想,顶着时楼古井无波的目光,缓缓道,“将兰贵人绑起来。”
“好生招待。”
“什么时候服软了,再去紫宸殿告诉朕!”
哪怕只有最后十个时辰,他也绝不会放过他。
*
几场盛大的求雨法事之后,甘霖从天而降,东南局势彻底稳定下来,宜州百姓皆盛传昭宁公主之名,不见天姥之威。
裴英急着回京,他这段日子出了大力气,几乎是连轴转,裴萧心中有愧,便自觉留下做扫尾的那个。离开那日全城百姓出来相送,十里长街人挨着人,可裴英的车辇畅行无阻,真如崇敬神明一般。
裴萧看了大为惊异,心想好在昭宁没有异心,否则……裴萧摇了摇头,暗笑自己多虑。
裴英骑术不差,不耐再坐马车浪费时间。便跨上马,只带着几个侍卫轻装简行往上京赶,风吹动黑发,雪衣金钗,身姿英挺,回头向人拱手道别时,俊俏而秀美。
当年若这么做,肯定会被随行的宫人劝阻,说这样不成体统,不是一位公主应该有的行事作风。而如今,再没人会多加置喙。被困在宫中时,裴英对此也无所谓,如今却爱上了这种感受。而他心里清楚,这还远远不够。
一路疾行。
风亲吻着他的脸颊,分明已近深秋,但却出奇的清爽柔和,半点不觉得冷,落日余晖燃烧天际,霞光灿烂不似人间景,是天地恩赐,正如他此刻向着皇城而去的,一颗心的雀跃。
襟前的小瓷片串儿叮当作响。他忍不住想时楼会不会夸他,又会不会有什么奖励。
儿时什么都不做,只是编个小花环,就能得一个笑脸,这趟差事,保一方平安,怎么看都该重赏才是。
他该要什么奖励呢?
裴英一边赶路,一边期待得要命,心底的欢愉和温暖像炭火一样烧得他微微发热。
快马加鞭了几天,他急着赶回上京,可途经一座古镇,从官道岔路骑马过去只要几炷香的时间,那里以玉雕出名,地方不大,产出的紫玉却在全天下都排得上名号。除了去幽州和亲那一次,这其实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空手回去怎么看都不像话,更何况都快新年了。裴英没有多犹豫,转道去了古镇一趟。从玉器行逛了一圈,亲自挑选了一件挂坠——那是一枚雕刻成兰花形状的玉佩,玉色浓郁,兰花瓣栩栩如生,唯有中间一点花蕊是浅色,光影间仿佛藏着一汪清泉,十分细腻,裴英一眼就相中了,想象了一下时楼佩戴的样子,爽快地掏钱买了下来。
那玉器行的掌柜见他气度不凡,财力也惊人,满脸堆笑,笑得一脸褶子,忙取出一个木盒子请他挑选赠品。盒子里是些小物件,虽然都是边角料雕成的,但单个拿出来也不会便宜,原料和工艺都是上品。
裴英本要拒绝,他不缺什么珍宝首饰,不喜欢的带回去也是占地方。正要走,余光瞥见了一个小圆环,他心思一顿,用手指勾起圆环轻轻挑了出来。
是一枚玉指环,雕了簇不知名的小花。他和时楼手指差不多粗细,这枚指环套在他食指或无名指上刚刚好,那么戴在对方手上肯定也是合适的。
除了权贵会在拇指上戴扳指,夏人没有戴指环的习惯,但裴英听闻西域诸部族有这样的风俗。
不知想到了什么,裴英眼神一暗,耳尖微微红了,他拿着指环道,“那我就要这个了,多谢。”
“客官好眼光!”掌柜的将玉佩和指环用精致的盒子装好递给他,裴英没要盒子,只要了里面的绒布袋子。
裴英将袋子揣在怀里,心情颇好地上了马,轻轻一抖缰绳,继续赶路。
不过,乐极生悲,到底是小路不够平整干净,骑马奔行之间,旁边的树丛里突然窜出个灰影,马儿猝不及防,受惊高高扬起前蹄,只听一声惨叫,那个小灰影被踢中飞了出去,好像是只松鼠野猫什么的,马也受到冲击,滑了一跤掉进了路旁的水沟,发出哀哀的嘶鸣。
好险他反应快,及时翻身滚下马才没被带进沟里。
裴英:……
随行的士兵连忙过来扶他,裴英摇摇头,示意自己没受伤。他与一个侍卫交换了马匹,继续赶路,留了两个人下来处理这个意外。以防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接下来的小路速度就慢了下来,待回到官道,竟比预计多花了快两个时辰。不过摸了摸怀里的东西,裴英觉得花这时间很值当。下次再有机会经过这里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来这里,他想把握住每一次机会,带点什么回去珍藏。
不过他是一定要在除夕之前赶回去的,余途没有再多做停留。即便没寻到更快的马匹,每逢驿站便换乘一匹,一路紧赶慢赶,也几乎只花了去程一半的时间,就抵达了上京周边的一座府城,此时正是除夕那天的凌晨。他盘算了时间,索性没睡,乘着月色继续赶路,终于在午后远远看到了上京的影子。
裴英松了一口气,想着还是得先到旁边的县镇上休整一番。毕竟风吹日晒好几天,冬日干燥,想必容色不太好,刚好换身衣裳,进城后求平安符是来不及了,不如带着城南孙记的梅花糕和一兜新炒的甜杏仁儿回去好了。他是提前回来的,远远没到规定的期限,述职也可以年后再去,总之先过除夕要紧。
他这样想着,因懒得应付官员的谄媚讨好,便没有惊动官府,随便找了家馆舍,打算打水洗澡,顺带着用点饭。正要进门,一个衣衫褴褛的断腿老妪闯了进来要饭,小二厉声呵斥,侍卫们也围着裴英,生怕那老妪冲撞到他。
裴英却是眉头微蹙,盯着那被斥退后哀声纠缠的老妪。她神色惊慌,口中连声讨饶,却在抬眼间屡屡向他投来目光。他自是耳聪目明,心中微微一动,仔细凝神听去,隐约听见她重复的话语中似乎带着某种异常的节奏。
藏头暗号?
是天月楼的暗探?!
裴英心中一震,慌忙站起身,快步走过去亲自将老妪扶起。老妪浑浊的双眼微微一胎,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靠近,用仅能被裴英听到的声音轻轻念出几个字:
“兰移宫圃七日。枯。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