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弹劾的奏折再次送上新皇案头。这次的奏折没有被君王忽视,连同以往的弹劾奏折一并处理。如我所料,我爹只是被罚了三年俸禄,不痛不痒。
御史台的人都要气疯了,他们弹劾的罪可不小,最后只是罚俸,他们怎么能乐意?
奏折一堆一堆又往上送,这次不是压下不放了,直接驳回。听说御史台的老头子都气撅过去好几个。
新皇在此事上表现出了显而易见的对我爹偏到没边的偏袒。至此之后,仿佛之前的疏远都从未存在过似的,借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名头,流水的赏赐往相府中送,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新皇对鹤家的重视。
京城的风向一转再转,我爹病也没有了,头也不疼了,销假上朝,重新做回了他威风八面的尚书左仆射。
娘亲和妹妹的生意自然是再没有“客人”上门找茬了,我和洛倾川的新府也终于可以完工入住。
百花宴后不久,就听说御史台弹劾刑部侍郎收受贿赂,今上勃然大怒,摘了他侍郎的官帽子,把他贬去岭南做了个正七品的司法参军。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鹤家的报复,但没人敢说什么,谁叫你有把柄让人家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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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新皇定年号为“永晏”,取山川永固、河清海晏之意,当年即为永晏元年。
永晏元年,边境战场一再扩大,回真执桑二部下了血本,铁蹄逼近大燕门户——峒关。
峒关左右都是延绵高耸的山脉,只有这一个还算平坦的关口。峒关后,就是边陲小镇延苍郡。
承雍四年前,延苍郡经常在秋收时节被蛮夷入侵,有条件搬走的人家都搬走了,延苍郡只剩下几十口人。
当时的延苍郡还流传着一首歌:
“北方有峒关,延绵多高山。入冬迟水冷,秋收马蹄寒。”讲的就是峒关后的延苍郡。
这样的情况,是从承雍年间洛家父子率领大燕军队大败蛮夷,从此驻守在这里,才慢慢开始改变。
迟水渭川周边的风景秀美,边关的日落也格外壮阔。没有战争时,互市的利润也足够让许多商贾眼红。况且洛家父子镇守的峒关固若金汤,自然有许多人乐意搬家到这里。
延苍郡的规模一点点扩大,逐渐成了如今的边关重镇、商贸之城。
洛伯父和兄长是一路看着延苍郡发展成如今的样子,对于延苍郡的地形了如指掌。他们守城,定然不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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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战事吃紧,边关一月两次的家信断了。我去将军府看望怀着孕的越姐姐的时候,她要么一手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满脸担忧地低声呢喃,要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为自己夫君缝一件冬衣。
古人有首诗,“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但越姐姐此时无论寄与不寄,她的夫君都暂时回不来。
来自边关的消息断得越久,越姐姐的眉就皱得越深。
就算夫君是大燕有名的小战神,妻子也会忍不住记挂他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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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后,永晏帝传旨,召我入宫叙事。
幼时我与今上关系不错,但伴读期满离宫后,两人的交集就渐渐少了。如今他突然召我入宫,不知为何,我心下总是不安,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
宫墙巍峨,琉璃瓦折射了大半稀疏日光,阳光的暖意便触不到我身上。
顺着曲折的宫道一路走,鞋底与金砖板面敲击的声音格外清脆突兀,在寂静的皇宫中蔓延开。
脚步声停在殿外,内侍进去通传,语调小心轻柔:“陛下,鹤公子来了。”
“宣。”
年轻却带着帝王威严的声音透过宫门隐隐传至我耳中,内侍推开宫门,恭恭敬敬行礼道:“鹤公子,陛下宣您进去。”
“有劳。”我微微点头,提步跨过门限,走进点着沉沉熏香的殿内。
帝王坐在高座上,我垂眸没去看他的神情。沉默地跪下,再拜稽首。
“起来吧。你我之间,不必有这么多虚礼。”帝王发了声,声音还是我所熟悉的。我从善如流地站起,抬眸去看那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小臣逾矩。”
我看见他张开薄唇,叹了口气:“追衣,你与朕之间,何至于如此生分?”
“圣人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陛下是君,小臣是臣,理应恪守君臣之礼。”我垂下眼睫,将话题转开,“不知陛下召小臣入宫,是为何事?”
“朕记得你曾经与朕说过,洛将军宜家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与他们感情甚笃,是么?”今上却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没头没脑地问我。
我心下的不安在听到他的提问后达到了顶点:“是。”
“回真和执桑二部大举进攻我朝边疆,攻破峒关,入了延苍郡。朕密诏洛将军用火攻计,提前带领延苍郡百姓退至清平郡,火烧延苍。洛将军遵令行事,自己却不愿退,死守延苍郡。胡夷尽数覆灭,洛家两将军也……殉国了。”
他将一封密折递给身旁的小太监,小太监会意,将折子递至我面前。
“追衣瞧瞧吧,这是前线传来的密报。”
我颤抖着手,翻开折子。
规规矩矩的正楷小字一个一个烙入眼睛,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我无意识地抬头,殿内的场景消失,变成了焦黑的断壁残垣。
空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黑烟还在沉闷地飘。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宫殿内坚硬的琉璃砖,而是被人血浸软的沙场。
无数具尸体倒在残破的街道上,已然是面目全非。身上的甲胄已经在大火的烧灼下与他们融为一体,黢黑得像一块冷硬的石。
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两日。
“啪”,奏折掉在地上的声音唤回我的神志,永晏帝看着我,神色担忧:“这件事尚且只有几人知晓。追衣,节哀。”
我抬头,永晏帝的表情不似作伪。
可是,洛伯父和洛兄对边境土地的感情人尽皆知,新帝的才能和手腕在历代帝王间也算上乘。他是真的猜不到,洛家父子的选择吗?
他是真的认为,洛家父子会丢下他们镇守了十多年的延苍郡,退守清平?
况且,这个计划有一个致命的漏洞:诱敌入峒关,火烧延苍郡。连主帅都不在,敌人怎么敢压上全部身家去赌?
洛伯父是边疆赫赫有名的战神,以善谋著称。连我都能想到的事,他会思虑不到吗?
空气一时寂静。
我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忍住心口泛出的一阵一阵的抽痛,道:“小臣知晓了。”
永晏帝的话头跳跃得很快,下一句话就是不相干的事情。
“追衣啊,你也该好生读读书。朕记得朕听明瑜说,你现在还只是个秀才?左仆射当年科举风光无限,如今也是国家的栋梁之才。虎父无犬子。朕希望,朕有一日也能看见你挺直背脊,站在举行殿试的洛城殿内。”
“陛下。小臣自幼便不耐烦那些诗词歌赋、治国经略。天生就是个废材草包、高门纨绔的命,实在是没那个本事。”
“鹤相年岁渐长,追衣总要接过他的担子,别让你鹤家没落下去啊。”永晏帝摇头,“你先回去吧,天色暗了。日后若是有时间,就来皇宫里看看朕。你我幼时情谊,朕不想生分。”
我震惊于永晏帝给了我这样的权力,但也没多嘴问什么,行了一礼,就要离开。
走至殿门口时,永晏帝仿佛才想起什么,叫住我:“你回去,记得好好安慰洛卿。”
洛倾川考上科举后,就在朝廷做了个从九品的校书郎。虽然官小,也是臣子,称一句“卿”,并不为过。
我停顿一瞬,点头称是。
其实这又是何必,洛倾川那样的人,怎么能看得懂朝廷人心里头的弯弯绕绕?
此时天气尚凉,我没乘轿子,裹挟着一身霜雪,缓步走回了家。
屋内烧着融融的火盆,我已经冰凉的皮肤乍然感触到温暖,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好冷。”
倾川拿出件狐裘迎上来,将它披到我身上:“我听轿夫说,你是一路走回来的。自己的身体,自己还是要好好爱护。”
我抬头去看他,他垂着眸子,没与我对视,低头系着绦带。
我的目光从他肩上望过去,看见书桌上,他最近正在看的一册书静静摊放在那里,边缘已经被捏出了褶子。
我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已经知道了。
我什么也没说,抬手拥住他。冰凉的身体一瞬间嵌进火热的温度,我的手在他后背上微微发着抖。
洛倾川回抱住我。
片刻后,一点温热的触感从我肩背处逐渐蔓延开。
伯母去世后,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洛倾川哭。
清透的月光从稀疏的树影间洒进屋内,已然是深夜了。
洛倾川的情绪平静下来,我开始给他讲这场大战的详细内容。
洛倾川只是从洛伯父带在身边的家生子那里听到父兄战死沙场的消息,却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我正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嗓音,平静地讲述着。洛倾川却忽然打断我的话:“你说,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两日?”
我有些疑惑地点头:“是。”
洛倾川的眉头皱起:“回真和执桑二部这次来了多少人?”
“二十万大军,几乎是把老本都赌上了。”
我还记得那封奏折上的数字。蛮夷伤亡惨重,我军也损失了近五万人。延苍郡的土地,恐怕都被鲜血浸得通红。
“不对。”洛倾川低声喃喃。
“怎么了?”我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洛倾川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没人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问题,但他说有,那就绝不是胡编乱造。
“那么多人,外加一座城池。两日的时间,有些短了。”洛倾川定定地看着我。
“会不会是洛伯父他们用了什么助燃物,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我尝试提出可能性。
“不会。”洛倾川笃定道,“我在延苍郡待了那么多年,那里的一切我都熟悉,没有这种可能。”
“你确定么?”我向他确认。
洛倾川点头:“我确定。至少十有八九,回真和执桑的人没有全部留在延苍郡。如果我估计得没错,应当还有三万兵马。”
我军失了主帅,军心动摇,战斗力锐减。而回真和执桑部的士兵在马背上长大,骁勇善战。虽然只有三万余人,也是隐患。
“那好,”我当机立断,“我现在就入宫请旨,让你面圣说明情况。”
帝王赐我这样的恩宠不是出于这个目的,此刻却歪打正着。
“好。”洛倾川答应。
深夜的街道上,一辆马车悄悄地驶过街道,往皇宫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