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的身前不远处,有个人停了下来。
同样沉痛的气息让钟挽灵抬起了头,那也是一个她无比熟悉的人。
一身素白的老夫人满目沧桑地站在不远处,安静地与她对望着。那是常年跟随老太君的嬷嬷。
嬷嬷慢慢朝钟挽灵走近,在她身前跪下,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和沉痛。
钟挽灵吓了一跳,起身想扶起她。
可嬷嬷却朝她磕了一个头。
“嬷嬷,你做什么?”
嬷嬷头抵着地面,声音哽咽。“老奴未能保护好老太君,特来向小姐请罪。”
钟挽灵劝道:“嬷嬷你在胡说什么呢?太奶奶念你年事已高又跟随她多年忠心耿耿,几年前就不让你夜间侍奉了。这事怎么会跟你有关系呢?”
嬷嬷仍是不肯起身,语气坚决而悲痛。“就算主子有命,那也是主子恩赐,做奴婢的,应当时时把主子的安危放在最优先。而我……我竟犯下如此无可挽回的过错。”
钟挽灵苦笑着,摇了摇头,用力去扶嬷嬷。“嬷嬷你起来吧,你这么做也于事无补。”
“是!奴婢人微言轻确实做不了什么,可是小姐你能!”嬷嬷突然抬起头,抓住钟挽灵的手臂,泪水淌满了满是皱纹的脸,“老奴求求小姐!求小姐帮帮老奴,帮帮老太君吧!”
“他们……他们每一个口口声声说敬着爱着奶奶,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奶奶查明真相,就连奶奶的亲生儿子也是一样。说什么为了家族的团结、为了家族的利益……奶奶为这个家族付出的还不够多吗?奶奶死得那么惨!为什么连一个真相都不肯给她?难道要让她含冤九泉吗?为什么没有人愿意为她说话?为什么没人肯给她一个公道?他们竟然还封锁了道路,不允许宗门内人出去,也不允许与外人交谈。”
“小姐,我求求你!现在能帮老太君的,能为她讨回一个公道的只有你了!老太君向来最宠爱的就是你,她一直视你为最重要的人啊!小姐,你不能辜负奶奶啊!求求你,我求求你!帮帮老太君吧!”
钟挽灵颓然地跌坐回石凳,扶着石桌边缘,才勉强稳住身体。
为了家族的团结……
“晚兰,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一定会很生气,但是就当是我求你吧。不要去追究,不要去恨,不要去怨。我的生死不重要,让一切都随着我一同离去就好。我不重要,真相也不重要。只要钟家、只要佬仙门安好,我便无憾了。”
原来那晚梦中的太奶奶说的,是这个。
原来,太奶奶早就知道自己身死;原来,太奶奶早就猜到她会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原来,太奶奶早就料到她会想查出真相。
悲伤浸染的身躯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老太君的声音回荡在钟挽灵的耳边。
“晚兰,你答应太奶奶,守护这个家,守护这一族,不要让它散了,让它继续延续下去。”
那不是梦,那是托孤。
钟挽灵沉痛地闭上眼。她总算明白这句话背后、太奶奶所背负的是怎样的沉重。
原来,承诺真的可以重过千斤。
嬷嬷不懂钟挽灵的痛苦,她亦有着自己的痛苦。“小姐这样的人,可能不能理解。奶奶曾经说过,世上有三种人,大多数人一生只为了自己,一种人一生为的是天下苍生,还有一种人,他们一生一世,只是为了一个人。”
嬷嬷抬起头,仰望着钟挽灵。
钟挽灵难过地别过头,她没办法拒绝这个她熟悉的老人,可她也无法答应这个要求。她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
嬷嬷苦涩而悲戚地说道:“奶奶说,小姐和大老爷一样,都是为了天下苍生而生的人。我等卑微之人实在难以理解,对老奴而言,奶奶就是最重要的,我就是为了奶奶而生,自当合该为了奶奶而死。”
“我不懂奶奶的想法,我也不懂小姐你的考量,我只知道,这不该是奶奶该有的结局。那样的死法……”嬷嬷心痛地摇摇头,捧着胸口,仿佛胸口的心都要裂了一般,“奶奶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是那样的死法……”
嬷嬷紧抿着嘴,泪水不住地向下流。
她抬起头,看见她的少小姐依旧侧着头,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无限凄苦的绝望充斥了她的心头。
嬷嬷缓缓地磕了一个头,自嘲地笑道:“是我自不量力。老奴本就是有罪之身,哪有资格求助他人。老奴告辞了,望小姐和钟家的众老爷们福寿安康。”
然后,她艰难地站起身,转过身,蹒跚远去。
钟挽灵望着嬷嬷沧桑凄凉的背影,抹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竟已全是泪水。
次日。
钟林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说服了那个性格火爆的钟炎。但是,不去官府报案、一致对外,却不代表能一致对内。事实上,长老间的争吵从钟炎介入开始就没断过,从晌午一直持续到深夜,又从清晨吵到晌午,地点从八仙厅吵到钟林家门口,又从钟林家一直吵到老太君的旧居,内容从灵堂布置在正厅还是老太君旧居,一直吵到送葬队伍怎么安排。
“这么说,你们是打定主意不让晚兰参加送葬?”这可能是一天的争吵里争议最小的一个问题了。钟澄不免为自己的这个小侄孙女感到有些委屈。
“这有什么?老太君都说了,不能让她参加这种事,这可是老太君生前的金口玉言。”说这话正是钟林长媳邹水儿。
今早长老会上门找钟林时,邹水儿也横插了一脚进来。
“可是……”钟澄犹豫不决,“晚兰毕竟是老太君最宠爱的小辈,这、这不妥吧?”
“话是这么说,可是老太君说这话也是有道理的。晚兰那姑娘命轻,她的才华又那么重要,万一又被冲到了,这可如何是好?”钟和劝道。钟和也算当年失魂事件的亲历者,那次事件丢尽了他百草阁首座的脸,他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也有人不赞同。“老太君下葬毕竟是备受瞩目的大事,这最受宠的反而不在,落人口实。”
“是啊,她娘可是那个泼辣的小医仙钟淑娟,这般,她会答应?”这娘们闹起来,只怕她亲爹都镇不住。
说到钟淑娟,钟林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原因无他,他还真镇不住。
“要不这样,祭的时候让她在外堂拜一拜走个形式,瞻仰遗体和送葬就别让她去了。”钟林一想到昨日钟挽灵看见遗体就险些晕厥过去的事情,没准还真有钟和说的那种可能。“淑娟那我会跟她说,她也不想自己女儿再出什么事。”
这事就板上钉钉了。钟澄只能暗暗为那可怜的女孩摇了摇头。
后面的这件事,就不那么好整了。——扶灵和引路人的人选。这可是送葬,乃至整个葬礼的重中之重。
其实,扶灵的人选是没得商量的。
老家主一脉并没有太多子嗣。一来,老家主阵亡时尚年轻;二来,正房老太君身份太过尊贵,没人头铁到敢建议老家主纳妾;三来,许是一脉相传钟家这一脉的人都还挺专情,从祖到孙从来就是只娶一门亲,连续弦都不带考虑的。扶灵抬棺又首选直系子孙,那么可以选的人就很有限了。老太君共有三子,钟炎、钟林、钟圭,钟炎钟圭膝下无子,钟林也只有如俊一个儿子,加上钟炎的赘婿、钟林的两个女婿,钟圭小女儿的女婿,这算是勉强够人数了。
可引路人的人选就难办了。
自古上一代主事的引路人就是将来的当家,这是民间不成文的规定。本来钟炎钟林两家为了一个长子嫡孙的名分,就明争暗斗了几十年。就连老太君之死,山城里都有说可能是这两家争嫡传惹得的。
气氛陡然僵硬了起来。
这一厅的人都知道其中厉害,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心的两位半老不老的长者身上,谁也没有注意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女子从他们之间走过,慢慢走进老太君过去的卧房。她就像透明的,就像一个光天化日下的幽灵,既没有存在的实质,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邹水儿先声夺人:“笑死,引路人这事有何可争的?这不规定长子嫡孙做的吗?就算要讨论,横竖也是我们家的事,由得了你们其他人插嘴吗?”
既然邹水儿都插进来了,别家的人自然不会甘心。钟淑倩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长子嫡孙是根据族谱的,不是你们自封的。按族谱我爹才是长子!你不就嫁了家主的长子吗?连钟家人都算不上,狂什么狂?”
“那就有你说话的余地了吗?你不就一赔钱货吗!?你以为你爹整了点小手腕,你就还是钟家人吗?”
这一句可算是插中了钟炎父女痛处,钟炎手杖狠狠一撞地面,就要开骂。
眼见场面逐渐向菜市场泼妇撕逼发展,钟林连忙把邹水儿往身后一扯,“住嘴,你懂个屁,别瞎胡扯。”钟林递了个眼色,让淼氏赶紧把邹水儿带出去。
淼氏哪有这般气力能把这娘们带出去呢,况且她自己也挺关心这个引路人的人选。就算是不成文的规定,也算是一个给大家的暗示。是故,淼氏也只是拉着邹水儿,别让她再冲出去给自己的丈夫添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