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随着不知从何处吹拂而过的微风轻轻摇摆,有如杨奉的此时的心情一般阴晴不定。他依旧被锁灵扣困在床榻之间,唯有薄薄的丝被可以蔽身,双眼直勾勾盯着顶上屋梁看似无神放空,内心则是波澜阵阵。
闻玦刚刚离去,按照之前的规律,应该会过好些时日才会再来——自从确认所谓的“天生道胎”已然顺利“落户”,闻玦与杨奉之间的负距离接触有所减少,但以《鱼龙舞》双修的次数却没有改变。
纵然杨奉身心受创不轻,他依旧敏锐地觉察到闻玦的功法有异,似乎与《鱼龙舞》很是雷同,实际上却有着微妙的区别,而正是这些微妙的差别,导致他如今的身体越来越古怪……
深深吸了口气,杨奉决定不再迟疑——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就算尚有不明之处,需要冒险,但本来就不可能等到所谓的万全之时。
他该庆幸,即便他与闻玦是同门,所学基本一致,不过东西二宫的传承终究因为不同的定位而有所区别。而他虽然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但还是有成功的部分——基于东宫传承自创的道法,他都不曾将具体的底细告知闻玦。
本以为一辈子都用不上的、作用于极端劣势下的壮士断腕式秘术,杨奉没想到会有被他改为更加血腥残忍的咒术的时候,并且第一次使用竟是为了逃离他的亲师兄——他过往以为最亲的至交的寝室。
锁灵扣截断了他对灵力的感应和调动,禁锢了他的神魂,他如今唯一能动用的仅有身体的力量,而他早已试过,蛮力对挣脱锁链毫无作用。
绝大多数的道法秘术乃至外物都需要通过灵力施放,不在乎多与少,但不能完全没有,唯有极少数是例外——比如咒术。咒,本就是上古时候苍生以言语向上天的祷告,望上天降下相应的祝诅,故而作为与天道关系最为密切的玄天仙宫,是世上对咒术最为了解的宗门。
杨奉自幼便需要学习咒术,不止是得学会前人所留,还得研究出如何自创新法,这门功课才算过关。这段时间,他思考最多的就是如何摆脱锁灵扣,同时还得保证他的脱离不会在第一时间被闻玦察觉——他从未想过求助他人,在仙天岛上,二宫之主对其余人的掌控是绝对的。
在失去作为一个修士最基本的灵力的时候,大部分手段都不得不放弃,他唯一的选择只剩下咒术——只要尚在这方天地之中,所有的生灵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可以使用咒术;即使失去了所有,于咒术而言,生灵本身的血肉和神魂,本就是最好的媒介和材料。
杨奉无法感知闻玦是否在此处留下别的监视手段,所以他的动作一定要快!所幸他的行动虽然受阻,但不至于无法触碰到自身——于是手掌毫不留情地贯入胸口,指下的肌肉就像是豆腐一样松软,未曾有半分阻碍,一整块皮肉被他狠心剜下,被指甲划破的心脏正流血不止。
他顶着因为失血而惨白的脸色,如同早就实践过无数次那样,飞快地沾着那些心头血在前半边身体写下意味不明的咒文。
没有浪费任何一滴血,当最后一“笔”落下,血色的纹路连成一个整体。刹那间,无边血气升腾,他整个人像是被烧开的蜡,一部分嘀嗒嘀嗒地滴落一地的红,另一部分却又好像被塞进模具中冷凝。
如此变化不过一瞬,一个“杨奉”依旧被锁灵扣镇压在床上;而另一个杨奉则是浑身皆赤、脸色苍白地跪倒在床边——他成功摆脱了锁灵扣,重新感知到了阔别多日的修为和自由,代价是永久失去了一半的血肉,留在原地充当迷惑用的人偶。
杨奉知道就这样还不够——他察觉到自身境界已经掉落到羽化境,绝对不是天人境的闻玦的对手,就算留在仙天岛,最好也不过是画地为牢、隔岸相望,于事无补。在东西二宫之主处于对立时,仙天岛的人是指望不上的,他还不如躲在外界,寻找恢复之机,以报此仇!
思绪翻转时,杨奉的动作完全不曾停顿,在重获修为的瞬间便召唤了专属于东宫主的令牌。
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利用令牌无处不可至的特性,而是将之刺进因为施展咒术而损失了一半且暂未恢复的心脏,乃至触及神魂。随即他紧握令牌,狠狠一抽,仿佛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随着血线一同从他身上被抽离,而后他只看了一眼,便将令牌送回原处。
东西二宫之主的令牌可以相互定位,他要躲着闻玦,就不能将其带走。他召来令牌,只是以其为媒介,将自身的气机、命格和因果暂时转移到其上,否则因为同修《鱼龙舞》的缘故,闻玦不借助其他手段,就能轻易感应到他的下落,那才是真的逃了个寂寞。
做完这一切,杨奉的身影当即从岛上消失,再次现身时,已是位于陆地之上。
隐匿着身形偷偷拿钱“换”来一套衣服穿上,他垂首对着溪水上的倒影,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摆脱囚禁之后,他终于能够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当即发现自身的体质被彻底改变。
原本的他是天生纯阳之体,而闻玦则是先天阴阳之体,因玄天仙宫的功法完全不用考虑体质,因此他并未过于在意。
但此时,不知闻玦动了什么手脚,纯阳之体竟然逆转为比纯阴之体还要极端一点的极阴!体质的改变在他的面容上亦有所表现——立体硬朗的轮廓变得阴柔许多,晃眼间差点认不出那是自己的脸。
杨奉没有再看,反正这张脸他接下来也得换掉——利用仙天东阙玄宫之主的令牌寄存命格因果只是暂时的,那些东西迟早都会沿着莫名的联系流回至他身上。想要真正瞒过闻玦,不被他找到,他需以另外的身份替代“杨奉”,抹除属于“杨奉”的一切痕迹。
只不过……他的手抚上小腹,神色变幻不定。要彻底将“杨奉”抹去,使用的秘术异常酷烈,等同于要将他整个人打碎重组,所以得保持自身的“纯洁”,不能存在“外物”,以免产生不可预知的影响。如今,腹中之物正是那一件“外物”。
他本该第一时间将其抹杀——其存在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他闻玦对他们之间情谊的背叛,是闻玦摧毁了他的信任、践踏了他的尊严的证明!但在感知到那股生命的气息后,他却仍是有所犹豫。当然这点犹豫并未动摇他的决心,可惜那玩意实在过于命硬。
在察觉到其生命力是与自身相连之后,杨奉不得不无奈放弃。现在的他暂时无法斩断这段联系,也不知道在修为被其汲取注定越来越衰弱的未来还能不能想到别的方法。现在他只能忽略掉那东西,施展不完全的秘术,先模糊自身的行踪。
他重新捏了一张脸,并赋予自己一个新的名字——仅作为过渡。因为他望着溪水中那张脸,总觉得与记忆中曾经的自己似乎不太一样。在玉环大世界获得新生已经过了数百近千年,修士记忆再好,有些东西似乎也会被模糊或美化。
反正只是过渡。他如此想着,随手抽丝炼成一块面纱、戴上斗笠遮挡住自身容貌——他用了两辈子的真名已经不能用了,这辈子的外貌也得隐藏,总不能连以前的面容都留不住。
因秘术只施展到一半,他并未彻底与过去斩断所有的联系,想了想决定暂时在大夏疆域安顿下来——大夏王朝人道之力最为鼎盛,对于闻玦的道术干扰较大。
颀长的人影就此步入浓雾,眨眼间仿若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
“……”
在熟悉的安神香的笼罩下醒来,殷唯轻轻抹去额上的细汗,从梦魇中回神。
金阳城那一夜混乱过后,他跟着林清珩来到对方自幼居住的宅邸,没谈几句,他便又一次昏迷过去,如今瞧着房间里的装潢,大概是其中某间客房。
双腿垂落地面,殷唯坐在床边,缓缓平复激荡的灵力。他并未再次变作少年形态——此前他之所以变化身形,不过是为了暂时将指向“殷唯”的联系偏移,但近来发现他再装模作样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没必要再作变换。
殷唯挥灭不知点燃多久的药香,顺手取来一张传讯符折成纸鹤丢出窗外,让它去找林清珩,问问对方过去几天。没过多久,来自林清珩的传音便从外界飘入:“五天。师父和姜叔如今均在此处。”
通过传音确定了林清珩的位置,殷唯也懒得走动,直接以传音相问:“夏帝陛下的咒解了?这几天有没有其他大事件发生?”
“咒术已解。”林清珩简单地透露出一个细节,“师父说,齐掌门遭门内叛徒袭击身受重伤为假,他受邀赶到万法门方才知晓,齐掌门并未受伤而是突破在即。不过万法门有魔道中人潜伏为真,且齐掌门的确差点就被袭击。”
“那林谷主为什么留在了万法门?”虽然已经猜到了些东西,但是殷唯还是问了。
“因为齐掌门展示的咒毒——与姜叔所中之咒毒几乎为同一种。”果然,林清珩给出了意料之中的回答,“齐掌门希望师父能找到彻底磨灭咒术的方法,师父见猎心喜答应了,遂留在万法门闭关。等到齐掌门突破,万法门解封,师父得知姜叔情况便立即赶来,彻底解决咒毒。”
林清珩的传音停了停,然后再次响起:“你要的东西姜叔带来了,问你有没有时间见面。”
“你是怎么跟你师父和姜叔说我的……算了,这不重要。”殷唯随意披上一件外套、穿上靴子走出门外,“你让你姜叔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