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
整个地母王蚌在颤动,被冷柔危割开的锁链在继续开裂,水明昭捂着头,头痛欲裂。
“娘亲,我好想你。”小小的婉舒扑进水明昭怀里,无限依恋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那张脸又变成了阿福。
“娘亲,你能不能永远这样陪着我?就像你陪着大哥哥那样。”小小的婉舒坐在水明昭的怀里,水明昭给她喂饭。
“娘亲,你可以每天这样帮我梳头,每天给我讲故事吗?”小小的婉舒伏在水明昭的膝头,水明昭拿一把梳子,一下一下为她梳着头。
“娘亲别走——”小小的婉舒抱住水明昭的大腿,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她。
转眼,水明昭从昏睡中睁眼,看见摇晃的马车。可是她记忆中孩子哭声仍旧没有停。
那哭声越来越大,吵得震天作响,大哭的孩子忽然间变了模样,变成了摇篮里哇哇大哭的阿福,变成了五六岁的小孩子,边哭边追着母亲跑,变成十六七岁的少年,挡在母亲身前,像头凶戾的小兽,阻拦要抓走母亲的人,变成被母亲抱在怀里,一起被锁链捆住,带走的母女……
瞬息之间,千百个母亲和孩子们的身影闪过。
“哗啦啦——”
一阵强烈的罡风席卷开来,冷柔危那简单的一句话,像是一句咒语,缠绕在地母王蚌身上的锁链也断成了几节,无数缕被凝成一股绳的执念像蝴蝶一般,四散而飞,消失于无形。
地母王蚌没有了锁链的悬吊,“轰”地掉落在地,所有人稳不住身形,重重跌落进蚌肉里。
厚实坚硬的地母王蚌开始从内部崩塌,那些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小手全部掉落下来,变成了一滩滩毫无用处的腐肉。
水昊天身形还没有稳住,看着漫天掉落的子脏,张开双臂,难以置信又痛心,“我的王蚌!王蚌!”
地母王蚌剥落,婉舒的神魂和残破的躯体慢慢显露出来。
水明昭的意识从万千缕飞离的意识中,找到了婉舒的神魂,没入她眉心。
像是回应婉舒当时年幼的追问,婉舒听见了她从没有机会从母亲那里听到的一句话,“娘多想留在你身边。”
那缕意识消散,如一阵风,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拥抱,融化在她的神魂中,“娘再也不会离开你,我的好孩子。”
婉舒闭上眼,不知是悲是喜,她好像在笑,可更像在哭,两肩都在颤动。
父王一直告诉她,是她娘狠心不要她,她娘心里没有她们兄妹,只有大哥哥,像她娘这样狠心的女人,她不该叫她娘亲。
婉舒连水明昭的名字都不知道,却恨了记忆中的娘很多年。
赤狐与水族交恶这么多年,婉舒父王那里听说是世仇,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世仇如何而来。
要不是狐族被灭,她也不可能走投无路,找到水族,寻求合作。
直到今日婉舒才知道,水明昭原来没有扔下她,原来她当初那么苦楚,也是肯为她留下的。原来是父王给水明昭下药将她送上马车。
她竟然被父王骗了这么多年。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婉舒宁愿水明昭的爱从来没有来过!
婉舒苦心孤诣,不惜献祭自己,就是想借地母王蚌复兴狐族。如今她要如何面对这样一个自己——逼着母亲走向她当初不愿意走的那一条路,也和母亲走上同一条路的自己。
地母王蚌破碎,狐族再无光复的可能,水明昭也永远离开她。
她谋划的一切全部失去。
但水明昭的意识灵蕴,承载着天地的气运,与婉舒融为了一体。
水明昭帮她成了新的气运之子。
婉舒扯出一个苦涩笑容,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娘亲,娘亲。
这是她的好娘亲最后能帮她的了。
她才不要难过,不要回头自责。
不论做什么样的计划,婉舒始终没有忘记,她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
婉舒恍惚间抬头,在晃动的地母王蚌废墟里,看见了支撑自己小小的身体,刚刚站起来的冷柔危,地母王蚌对她的影响在慢慢褪去,她一点点恢复自己原本的身形。
冷柔危显然也看见了她,隔着正在坍塌的王蚌碎片,两人遥相对望。
冷柔危知道,这个女人应该是婉舒。可是婉舒的模样和记忆里一点都不一样。
这时候的婉舒,跟冷柔危根本没有那八分的相似,以至于冷柔危一时竟不能确认。
“殿下!你在里面吗?”桑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的刀大开大合地砍在地母王蚌外壳上,在加速它的崩塌。
“阿柔!”
打破沉默的呼唤拉响了警报,地母王蚌中的两人同时动了。
冷柔危扬起血弩,射出一箭!婉舒闪身飞向冷柔危,靠近了她,咫尺之间,将她拉进了搭鹊桥的幻境之中。
“轰!”
强烈的冲击波散开,地母王蚌彻底破开,碎片纷飞。
腐烂的子脏化为血水,到处漫开猩红,桑玦挥着手臂,试图拨开眼前阻断视线一切,他分辨着冷柔危的气息,大步往里走,唤她,“殿下!”
“阿柔!”身后紧随着齐昀和冷柔危带进来的那队人马。
血水之中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水流还在冲击波的影响下紊乱动荡,隐约有人影在其中来回穿梭。
“谁?”齐昀一转身拿剑相对,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几个来回下来,这过于刺眼的血色和摇晃的水流竟让人有些眩晕,仿佛哪里有一个漩涡的中心,在搅动着这些海水。
齐昀耳边响起刺耳的警报声:【警报,警报,世界出现bug,需要紧急修复。世界出现bug,需要紧急修复。】
系统面板的字段异常滚动,闪着花花绿绿的色彩,界面时不时跳动一下。
齐昀低骂了一声,关闭了这个没用的面板。
桑玦一直握着手中的刀走在前面,他看着旋转的水流,警觉地分辨着所有的气息。
血腥气,冷柔危的气息,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以及——瘴气。
桑玦猛然回头。
“哗——”什么东西从地下急速破水而来,齐昀敏捷拔剑,还没来的及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他的剑就被一个脆生生的东西接住。
是水昊天的吞海蚌钳。
“阿柔在哪?”齐昀的剑被水昊天钳制着,动不了,他踹了水昊天一脚。
“你怎么会蠢到来问我?”水昊天冷笑一声,“除非我死,你绝不可能知道她的下落。”
两人失去支撑,被激流裹挟,一路缠斗,渐渐被卷到那滔天的漩涡边缘,再往前一步,有一个墟洞,那些漩涡就是从墟洞中来的,这墟洞还在继续坍塌扩张,瘴气的源头就是这里。
水昊天眼见不好,蚌钳松开了齐昀,准备将他往漩涡里踹。
就在这时,水昊天忽然浑身发毛,身后刀气纵横,锋芒极盛,水昊天急急将背上的蚌壳闭起,“轰”地一声,刀砸在他的壳上,让他的护身蚌甲都生出了裂痕。
“说,殿下到底在哪?”桑玦不依不饶,又劈来一刀,隔着坚硬的蚌壳,将他狠狠摁到地宫满是残骸的地面上。
水昊天就离那漩涡边缘一拳之隔,破碎的地母王蚌残片被卷进去,瞬间被绞碎。
水昊天吐出一口血来,承受不住,他连忙求饶,“我说,我说!”
只见水昊天翻过身,慢慢张开了蚌壳,喘了口气,看着桑玦和围上来的齐昀,忽然笑了下,“我说了,除非我死,你们绝不可能知道她的下落。”
“咚!”
世界瞬间被黑暗笼罩。
晦暗的景象在另一边的世界展开。
阴沉天气,风雪欲来。
象征权力的高山之巅,宫殿华丽冰冷,站满了穿戴甲胄的士兵。
贺云澜,他怀里的婉舒,无数次在噩梦里刺向冷柔危的那一把剑,再一次,又一次,在冷柔危的面前展开。
真是一场演不倦的,令人讨厌的戏。
剧情还没有来得及上演,这一次冷柔危毫不犹豫,抬起血弩,一箭刺破了漫天幻影。
婉舒倚在贺云澜怀里,那张八分像的脸也如烟消散,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
一切发生得太快,婉舒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她喃喃道:“你怎么会知道前世的事……”
冷柔危敏锐捕捉到了婉舒的话,她冷道:“你也重生了。”
惊天动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铺开。
这是婉舒在搭鹊桥的幻境上建立的变境,会提取人内心最诛心蚀骨的回忆,一点一点蚕食人的神魂。可婉舒没想到,冷柔危心里最诛心蚀骨的竟然是这一幕。
冷柔危的话让她们双方确定,两个人都重生了。
所有场景都化作流沙散去,露出大片大片的纯白的虚空,婉舒不甘地审视着冷柔危,“你竟能识破搭鹊桥?”
“是桑玦教给你的?”电光石火间,婉舒立刻就想到了这个名字,她敏锐地从冷柔危身上扫过,注意到她掌心泛着微光的法印。
那是属于天狐的印记,而且婉舒看出来,这个搭鹊桥的法印也是一个变体,只能冷柔危单方开启,另一方只能等待被召唤。
婉舒苦笑一声,神情愈冷,“冷柔危,我真是嫉妒你。老天太不公了,怎么人人都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可我却要受尽折磨?我恨透你了。我以为我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到底为什么你阴魂不散,为什么你也要重生?”
冷柔危冷笑,“你恨我?你用着我给贺云澜的天材地宝养魂魄,用我的神魂给你当容器,你占尽了好处,到头来还恨我?你真是不知满足。”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婉舒眼眶通红,像是想起什么无法忍受的事,冲过来揪起冷柔危的衣领,“你根本不知道我因为你吃了多大的苦头,你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我到底是怎么挨过来的,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婉舒看着冷柔危无动于衷的眼,忽然又开始笑,是很可笑的那种笑,是有些得意的那种笑,“是啊,冷柔危,你又不知道。”
婉舒的话让冷柔危有一瞬间的耳鸣,她的语气实在是太像记忆里的母亲,但冷柔危很清楚,她不是。
冷柔危闭了闭眼,甩去那些回忆,重新看着婉舒的脸,慢慢明白了什么。
“你的脸,”冷柔危陈述道,“是后来才变成那副模样的。”
“你闭嘴。”婉舒像被戳到了痛脚,手上狠命合拢使力,只想靠最原始的本能掐死冷柔危,“去给我死。”
霜缚飞速从婉舒的脊背后爬上她的脖颈,缠了一圈,冷柔危手中重重一拉,婉舒脑袋猛地后仰,冷柔危一脚踹开了婉舒。
被踹开的同样还有被关在吞海蚌钳里的桑玦和齐昀,水昊天将蚌钳踹进了摧枯拉朽的漩涡,电光石火间,黑羽刀扎穿了蚌钳,钉穿了水昊天的腿骨,将他生生拉下来。
惨叫声被湍急的水流淹没,桑玦震声道:“殿下到底在哪?”
水昊天忍着剧痛,在强烈的吸引力中飞速下坠,他身上瞬间遍布如刀割般的伤口,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都这时候了,你有工夫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你以为掉进这里还有活的可能吗?你还有命出去找她吗你?”
齐昀道:“你就不怕死?”
水昊天冷哼一声,“事到如今,我根本也没想要活着。能拉一个垫背的就赚一个。不过都这时候了,我也不介意跟你们多说两句。你们不是想要地母王蚌吗?我告诉你们,地母王蚌根本就不能离开东海。哈哈哈哈……你们这群傻子,哈哈哈哈……”
“你!”齐昀欲言又止。
桑玦借着刀刃将自己的手掌割开得更深,拳心一用力,天狐的血汩汩流淌。这是他唯一知道的,破解蚌族封印的办法。
桑玦的身体在漫天浓郁的瘴气中早有异变之势,浑身气血灵力暴涨,像要炸出血管。
眼里冷柔危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水昊天。”一旁的齐昀在黑暗中幽幽开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外面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轰”地一声,吞海巨钳上紧闭的封印破开,蚌钳被桑玦震得粉碎,三人在洪流的裹挟中疾速旋转,被卷向无尽的墟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