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祯入门便径直坐在柒七对面,一句话都没有。
那双眼睛牢牢盯着她的脸。
眸色里晦暗不明,不一会却又好似翻江倒海,不只是泛起那丝丝涟漪,而是汹涌澎湃的巨浪,好像要把她生生吞了。
周祯刚刚在门口听完了杜陵的那个“故事”。
他立即想起了在樟州的一番往事。
因着樟州地接索答赫草原,有着几个游牧部落,这些外邦人,临近冬天时便经常入城劫掠两地交界的村镇。
那天正是秋分,他一如既往地在营地里练兵,听人来报附近的贺家村被草原上的一队拉达人抢劫,于是他率兵去围剿。
那年实在干旱,草原上的草早早就黄了叶,大大小小的河也都干了许多,牛羊也死大片,因此拉达人刚入秋就已经入城劫掠。
拉达人之多远超他们的想象,两队人马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厮杀。
拉达人一向英勇善战,箭术也是天下无双,这是一场硬仗。在拉达人猛烈攻击下他们竟有节节败退之象。
他不经意间被一个拉达人射中大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膝盖更是直直地撞到地面的尖石上。
嘭的一声,他听到膝盖骨碎裂的声音。
常棣死死地护住了他,在军营兄弟们的掩护下他爬上了马。
可没多久,又有第二支箭射向他,这次没有那么精准,只射到了马腹,但烈马吃痛,横冲直撞地突出了重围。
他不知道烈马狂奔了多久来到了一处山林中,他死死的握着缰绳,可他后面实在没有了力气控制这只失控的烈马,只得放开了缰绳跌落林中。
被箭射中的大腿一直流血不止,他靠着最后一口气倚着树将箭拔下。
那箭几乎穿透了他整个大腿!
拔箭时那一声声皮肉撕裂的声音无比清晰。
好一会儿才彻底拔了出来,汗水已浸透里衣,抹了些随身携带的止血粉后他累得晕了过去。
他好像在林中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被人锁在了深湖之中。
不见天日,幽暗死寂。
也不知拼死挣扎了多久,他半个身子才挣脱了那层层铁索,只是一只脚还在被死死扣住,他将那脚生生折断平扯了出来,靠着最后一口气奋力游到岸边。
他累极了,一瘸一拐地走着,已有飘飘然之感。
忽地见到一池莲花,那莲花闪着金光,他饿急了,扑过去狼吞虎咽了起来。
吃了一会儿,他竟变成了一只小兽,非猫非虎非豹,倒像一只传说中的麒麟。
他不知又走了多久,最后累倒在一片开满鸢尾花的林子里。
“哪里来的山虎,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呀,这腿怎么断了。”
他听见一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给他喂了几颗药丸后就把他放在自己的背篓中带回了家去。
他记不清那女子长什么样子,只隐约记得那女子发髻上,戴了支木棉花簪。
那花簪做得当真有神韵,花型饱满,如一朵真正的盛开的木棉。
当周祯被一股冷列之感惊醒时,发现四周已不是山林。
身边也多了两人,看装扮像是一对打柴的夫妇,见他醒来,樵夫道:“你可醒了军爷,你刚刚晕倒在林里了。”
“我们夫妇二人打柴路过,见你晕倒在林中我们俩便把你带了出来,你腿上受了伤,刚刚的搬动又让伤口裂开了,实在对不住,但那林子有些古怪,眼看就要天黑了只能尽快将你带出。”樵夫又道。
旁边的老妪也接了话:“可不是嘛,天黑了就不能靠近那片树林了!”
樵夫听到老妪说的,偷偷摆了摆手,又对着她使了个眼色,打岔道:“军爷,不过我们却不知道带你去哪只能驮你在官道上,你是哪个营的?叫我那老婆子去营里报信叫他们来接你吧。”
周祯堪堪说了句:“那山怎么了?”
夫妇二人本不想言语,可周祯那语气实在不容人拒绝。
老妪轻声道:“军爷,那是灵山,灵山灵山,便是有灵,听说里面有很多山神精怪!之前就有人在林中迷了路,困在里面五天五夜,出来后嘴里一直嚷嚷着‘参见狐仙!参见狐仙’,到家后也茶饭不思,饿得就只剩一把骨头了!
林子白天看还算正常,但其实是有瘴气,夜里尤甚,有人不小心被瘴气所伤,耳朵流了几天血后就聋了!你说,可不是古怪得很嘛!要不是今年收成不好饿了好些天,我们想着去林中挖一些野菜捡些柴火度日才入了林,换以前是万万不敢进的。”
周祯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远处的常棣带了人来寻他。
他道了谢,留了些钱财便离开了。
思绪慢慢飞回,他刚刚听到杜陵的莲花精救小猫故事心中充满了不解。
他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一个梦,而这个梦与那个故事偏偏又有着相似之处,或许他该先问杜陵那个故事他从哪里知道的,可他此刻却更想问姜筠柒。
因为他想起了两支花簪,串联了一些事情。
他见过她所做的木棉花簪,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沐合堂,她在竞卖她的手作。
那只簪子,他看过的,缧得栩栩如生,那花型,和梦中女子的那个一样!
如果只是梦,为什么他在真实的生活中看到那样相似的东西!
那天,她立于舍窗前,她说:“木棉花的花语是珍惜眼前人。”
那天,她站在湖岸边,她说:“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鸢尾花海,你知不知道,鸢尾花是爱情的使者!”
“噗———”周祯仿佛觉得天旋地转,几股压抑情绪涌上心头,直欲攻心,一口鲜血就这样吐了出来!
他头痛欲裂,有一股力量几乎要将他狠狠撕碎。
“周祯!周祯!”柒七被周祯这突如其来的呕血惊到,冲过去扶住了他。
刚刚他入门时她就能感觉到他周身的冷气,虽然已入了春,那冷气却犹如寒冬腊月,让人不由得冷颤。
所以她本想问那些问题,却好似被冰封住了喉咙,开不了口。
他也只静坐在她面前,没有言语,只是目光在她脸上流转。
随后,他竟急火攻心般地呕血!
“你怎么了!”柒七问道。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周祯双目淬红,手死死攥着她手腕,问得那样的绝望痛苦。
柒七不知何意,可看着他嘴边还一直流着血,人也奄奄一息,急切地对着门外喊道:“来人!快来人!陵叔!”
常棣听到房里人呼唤立即便冲了进来,一个箭步上前将周祯的心脉封住,周祯双目便轻轻合上,像睡着了一般。
杜陵见此,迷离带有酒意的眼睛突然清醒,随即从怀中掏出几颗丸药,就着茶水给周祯灌了进去。
“他怎么了?”柒七在一旁颤声道。
杜陵面色如常,平静道:“无妨,这是他从前打仗落下的病根儿,有时就是会这样突然发作,带他回去休养几天就好了。”
柒七一言不发,只盯着杜陵。
杜陵微微一笑:“你这样看我干什么?你不信?你问他好了,不和你说了,我们要带他回去医治了,不然他就真的有事了。”
说罢,两人就将周祯带了出去。
这里混乱的一切都让她觉得不安,刚刚杜陵面上在笑,可他眼里却毫无笑意,充满了苦涩。
她的衣袍,还染着周祯的血。
今日来望仙楼,是打算问他为什么选她在周恒身边,何时能自由?
显然,没有答案。
在采频逛最后一家店时,柒七不动声色地赶回到了东宫的马车上。
采频一入马车,见到自家姑娘全头全尾地回来了不由得喜极而泣。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今天这一天,我真是如履薄冰!”采频低声抽泣道。
柒七笑了笑,抱着安慰她。
她们的马车驶过古荣长街,不一会儿,她们就到了沐合堂,柒七撩起车帘望去,里面人不多,没有了往日那般热闹。
车旁的采薇见此,明白了她的意思。
上前对驾马的车夫说道:“停车,太子妃想买些沐合堂的首饰。”
车夫勒马停下,两旁的护卫清着行人。
“采薇,我就不过去了,你去挑几个你们俩喜欢的,算是补偿!”柒七笑着说道。
随即又从马车的食盒里翻出一支海棠花簪:“你把这个交给田二吧!和他说竞卖我来不了,今季是海棠花。”
采薇拿着花簪,蹙眉道:“可是姑娘,这海棠花寓意……”
海棠花,人们想到它,就想起那离别与苦恋之意,故也有人称它为断肠花。
可她在做时,只想着:千山暮雪,海棠依旧,留待人归。
采频倒是未想那些,只惊讶道:“姑娘你什么时候做好的,还放在食盒里带出来了,我们怎么不知道!”
“傻丫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你们快去吧!”柒七虚推着她。
看着她们俩入了门,柒七才收回视线,一丝精气都没有的躺在车里,她想睡一睡。
是啊,她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嫁过来报的恩。
她不知道周祯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甚至也不知道周恒,这一切的一切她都不知道!
今天,甚至都不知道她是谁了!周祯为何如此发问。
太尉府大小姐姜筠柒?沐合堂匠师七姑娘?还是当朝太子妃?亦或是幼时母亲一声声唤着的柒七?
柒七疲惫不堪,她又一次觉得她这么没用,居然一次次地陷入这些被动困境,甚至怀疑着自己。
“姑娘,你不知道,刚刚我们把花簪给到田二时,他恨不得跪地给我们磕几个响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田二说这段时间生意一直不好,就等着花簪竞买呢,可怎么都联系不上我们,整个沐合堂急的不行,如今拿到了新一季花簪,可不得感恩戴德嘛!”
采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柒七没有睁开眼睛,只微微点头后便继续睡着。
二人看见她这状态也不再说话,只当她太累了,催促着马车赶紧往东宫去了。
李东知接连来了好几日沐合堂,今日也是如此,他一直在打听七姑娘,堂中的小厮告诉他那位七姑娘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消息了,今季的花簪说不定也没有了。
他站在窗边,看着下面哄乱的人群,那是东宫的马车,下人来回禀正是太子妃出街游玩。
随后没多久,便听到堂内传来过几日竞卖海棠花簪的消息。
果然是她。
沐合堂的七姑娘、太尉府的大小姐、淮阳牢房的刀疤女、淮阳兵护府的姜小姐、东宫新任的太子妃!
李东知沉吟道:“可真有意思,怪不得我对她总有一见如故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