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张峋宇在讲台上出现的一瞬，施淮雨感觉浑身像过电般流过一阵荒谬。

他在假期结束后突然失去了相处近两年非常喜欢的班主任，却又在迷茫之时重新遇到自己最信任的物竞老师。青年穿着当年第一次来到集训营时的白T，说着和当年在梦泽一中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自我介绍，让人不由产生极为强烈的不真实感。

在这样迷茫而又恍惚的情绪里，些许碎片在施淮雨脑海中迅速闪过，让他零零碎碎拼凑起一些片段：

网课结束二三月份的时候，张峋宇在幼年省队群说过自己最近在找线下工作；

他和孟景桥被陈厚当街袭击住进医院的时候，前来医院探望的张峋宇提到自己来自某所学校；

幼年省队众人提出团建的时候，张峋宇总以自己事务繁忙推脱，今年直到现在也还没跟他们一起出来聚过一次……

高中生们无忧无虑过着只需要学习的生活，命运却已然在不知不觉间编织出一张大网，猝不及防就将他们全部扔进校园惊变的漩涡中。看自己非常喜欢的竞赛教练出现在理九教室内，施淮雨却只有一瞬间的惊喜，心里更多的还是闷闷的钝痛。

张峋宇是个好老师，幼年省队的大家都将他当作亦师亦友的半个亲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可施淮雨出来觉得张峋宇在学业上只是竞赛路上的引路人，不会和他在言信中学的日子搭上半点关系。

从高一到高二，他在言信中学的物理老师都是张晓棠。因为相对古板老实的治班风格，理九不少闹腾男生都对张晓棠有点意见。可身为物理课代表的施淮雨不一样，在他眼里，张晓棠身上更多的是温柔与耐心。

那是张晓棠，是会在在他考出好成绩时露出她小鲨鱼一样的温暖笑容为他加油的张晓棠，是会在他在学生会闯出名堂时拍着他的肩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的张晓棠，是会在他带全年级针对讲座展开头脑风暴时看着他的文章冲他赞同地点头的张晓棠……

在言信中学待了那么长时间，他早已习惯被张晓棠带着学高考物理的日子，也习惯了理九班有张晓棠保护坐镇的日子。张晓棠是全言信对他最好的老师，因此他没法一下子就接受这样的惊变。

哪怕新换上来的班主任是张峋宇，也不行。

连和新班主任颇有渊源的施淮雨都这样想，那些没参加过2022集训的普通同学感觉自然就更糟。班内众人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状态，施淮雨几乎每个课间都能看见几个女生围在一起安慰悲伤流泪的同伴。

除掉不知为何一直在幸灾乐祸的蒋长健小团体，班里每个人都感到浮躁而又失落。

而等时间走到中午，这件事的负面影响就变得更显著了。

“哎哎哎，你听说了吗？理九刚刚输给了文一！”

青春激昂的哨声在操场边响起，一年一度规模盛大的高二年级排球赛让杏苑在本该安静午休的时间陷入沸腾。某个刚从楼下场地上来的男生冲在宿舍走道中，将赛况讯息传遍整层楼。不同房间在声音传来的同时炸了锅：

“我靠，假的吧！理九怎么会输开场赛啊！”

“不是，六九十一三个班不已经是全年级默认的冠亚季军了吗？言信又不招体育生，他们那么多厉害的人，怎么会打不赢根本不会的文一？”

“估计跟今早突然换班主任有关系，我理九的朋友今天一上午都超级丧……唉，我刚还看他们那个姓蒋的队长跟队里其他人吵架，说‘你们这帮婊/子是不是离开张晓棠就不会做人了’。”

默认强者的惨败总会让人感到意外，全年级的目光这天都集中在开场爆冷的高二理九。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八卦着，庆幸自班无事的同时又为这开场一句感到无比可惜。

震惊情绪在宿舍蔓延开来的同时，施淮雨和魏语潇正并肩走在前往年级办公室还杨雪筝加油小蜜蜂的路上。一组女生垂头丧气从一旁走过，施淮雨听她们说道：

“太可惜了，文一那群男的明明一点都不会打，但大家就是状态不对。”

“唉，是的……我现在总感觉张晓棠来了我们就能赢，但我们直到现在都还没见到她一面……”

难过的声音接着从那群女生中间传出，施淮雨亦是无奈地垂下眼眸，感觉心里前所未有地难受。

十六七岁的少年最为重视集体荣誉，排球比赛第一局就输自然让同学们都非常不愉快。今天的高二理九简直被浓重阴云所笼罩了，压抑氛围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运动鞋踏上一级又一级灰色台阶，班长和物理课代表一前一后走进三楼办公室。坐在窗边位置上的杨雪筝淡笑着冲他们招呼道：

“你们班球赛打完啦？要不要来吃点？”

杨雪筝办公桌上放着五花八门的小零食，高中生虽在食堂吃过午饭，却还是不想抵挡垃圾食品的诱惑。他们安分坐下和语文老师一起分吃了零食，魏语潇吃着吃着开口问道：

“杨老师，你知道我们晓棠老师去哪了吗？”

午休时分的办公室此刻只有他们师生三人，魏语潇的问话恰巧戳中所有人的心事。强行伪装了一上午若无其事的杨雪筝看着面前那包祥潘记糖果长长叹出一口气，然后微抿抿唇开了口：

“你们晓棠老师网课那会儿阳了好几次。自打进到这个学期，她身体就不大好了。”

跟着隔壁班班主任的叙述，施淮雨眼前的时间回到23年2月。网课突如其来的提前放假让这年春季学期来得格外早，大年初七刚结束，言信中学的老师们就纷纷回到学校开始准备后续工作。

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后几个班的班主任早早进到三楼办公室开始布置。几盆绿植在凉风中轻摇嫩叶，积累数月的灰尘被扫帚撮箕清出办公室。看张晓棠戴着口罩边看电脑边咳嗽，年级组长王倩于心不忍走到她身边关切问道：

“张老师，我看你这段时间病得有点严重。这个semester（学期）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先把理九班那些事放一放？”

理科五到十一班几个班主任都是关系非常不错的朋友，张晓棠明白王倩并不是想通过递台阶给自己强行撤职。剧烈咳嗽后的呼吸道与肺都好像要炸开，烧得她胸腔里无比难受。可抬头对上朋友满是担忧的目光后，她还是坚持咬咬牙摇了摇头：

“没事王老师，过段时间我就好了。”

“但这个semester（学期）事情实在太多了，你们班学生又闹，我怕再这样下去你身体吃不消。”

“唉，反正他们已经在我这闹两年了，我想想办法也还能勉强管下来。理九其他老师也没什么空档，我就先继续担着吧。”

这句话是实话，因为理九班语数外三位老师都好说话管不了那伙闹腾男生，化学韩承霖和生物杨雪筝又分别做着其他班的班主任。以蒋长健为首的一群人虽说经常骂骂咧咧，但也基本习惯张晓棠棉里藏刀的管理方式了。

见朋友如此坚持，王倩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拍拍张晓棠的肩膀示意她照顾好自己，随后转身走回自己工位。坐在一旁杨雪筝见状和王倩对视一眼，眼神无一例外非常复杂。

她们都是班主任，非常清楚这一职务和普通任课老师间巨大的工作量差。偏偏高二理九又是全年级著名的闹班，张晓棠再这样硬撑下去，只怕身体状况要越变越坏。

果不其然，进入新学期后的理九疯得更加变本加厉起来。

一次次宿舍违纪将张晓棠牢牢钉在深夜时分的学校，一场场内外矛盾让张晓棠周旋于各班师生间焦头烂额。好几次杨雪筝查完寝要回家，都能看到张晓棠坐在办公桌前狂敲键盘。

身为同事兼朋友的她劝过，王倩宋淼张泓等其他高二年级老师也劝过。但张晓棠每次都只一笑置之，随后继续把由自班学生无法无天胡闹带来的沉重包袱重新扛到肩上。

杨雪筝能感受到，张晓棠真的很爱自己班里的学生。

就算班里某些同学再疯再野再胡闹，她也把他们当成自己孩子真心爱护着。

可肉体凡胎终究不是机器，就算心中信念感再强，人也不能在病来如山倒时强行战胜命运。在杜轲讲座后一周的班主任大会上，张晓棠彻底撑不住了。

“不管怎么说，这次讲座确实是言信办活动的一大失误。我们已经和推荐方重新对接过，之后言信不会再有这种不合适的活动了。”

周一上午坐满老师的备用教室内，教务处主任孟霞站在台上，看着笔记本对上周末学生中发生的大事做出总结：

“至于高二住校生集体违纪的事，王老师也已经跟我商量过了。这次勉强可以算是事出有因，学校这边不会追究那些同学的责任。”

杜轲讲座的内容过于无理取闹，各班班主任虽不好直接反驳，心里却也还是支持学生发声的。因此直到孟霞宣布散会放大家离开教室，高二各个班主任都还处于兴奋状态中：

“最后没事真是太好了，要是学校再让我为这事写几篇情况说明我会崩溃的。”

“倩倩太强了，居然能说服孟老师救了我们这些辛辛苦苦打工人。回头请你喝奶茶啊！”

“嗯，听说我们班杨予带着致远掺和进去的时候我都觉得我这个星期要完蛋了，没想到最后孟老师没追究。”

听文三班那位教政治的中年班主任说完那句，杨雪筝自然而然想到了同样主导文学社下场的施淮雨和黄诚。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走在身边的理九物理老师，却发现张晓棠状态十分不对。

因为这段时间熬夜太多，张晓棠眼下总挂着厚厚的乌青，皮肤也常常白到不正常。这会儿的她却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憔悴，眼神中满是掩盖不住的疲惫。身材单薄的女老师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要被风吹跑。

“晓棠，你……”

作为生物老师，杨雪筝见这架势心里下意识一惊。王倩韩承霖闻声关切转过头，张晓棠本想照例推脱几句，却顿觉眼前铺天盖地地一黑。

在四周无数言信中学班主任的注视下，理九班重病许久的物理老师终于在这一天绷断最后一根拉紧的弦，在杨雪筝和王倩惊慌失措的搀扶中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