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施淮雨出现,田小岩刚擦掉的眼泪就又有点止不住。他抽噎着想叫施淮雨的名字,那人却走到路灯下离他一米左右的地方,面上是礼貌却又疏离的微笑:
“你好啊。这么晚把我叫到这,是有什么事吗?”
听到这句带有明显距离感的话,田小岩一下就愣住了。他这才再次明显意识到面前是他喜欢的人,但与此同时也是跟他根本不熟的、别人的男朋友。泪水在一刹那又要夺眶而出,他却极力克制着在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啊……我是想说那天在学海长廊的事。施淮雨你放心,我没告诉过任何人,以后也绝对不会告诉……这是你跟孟景桥的秘密,我……”
说到最后,少年人脆弱的情绪防线还是没撑住,声调上扬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伸手要去摸原先装有纸巾的校服口袋,却发现最后一张已被他在刚刚无声落泪时用完。无措间,视线范围内出现一包小小的卫生纸:
“呐,给你。”
施淮雨善意的动作让田小岩整个人再次一怔,他伸手接过施淮雨递来的纸,一边抽泣一边细细碎碎说着“谢谢”。
晚课过后的校园内零星有几个散步的同学,三个建文一中的学生一人抬着个食堂卖的烧饵块从不远处路过,看两个男生站在路灯下一个泪眼婆娑一个无动于衷纷纷觉得惊奇。施田二人之间的气氛一度陷入沉默。三个男生离开后施淮雨想先开口,却一时不知在田小岩开门见山后他还能说什么。苍一中少年在这时抬起红透的眼,忽然问了他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问题:
“施淮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梦泽人眼里的苍城市第一中学是什么样的?”
“啊?”
施淮雨一下没反应过来,看着田小岩蓄满泪水的样子思考片刻,然后在脑海里翻找起关于苍一中的刻板印象来。过了许久他重新开口道:
“是岭云高考最近几年的最强黑马,是马上赶超言信、绥一要跟神风拼全省No.1的地州名校。”
这分明是句大幅度夸耀苍城一中的话,可不知怎么,听到这句话后田小岩的眼泪反倒再次流了下来。他边胡乱道歉边用纸擦着眼泪,等勉强控制住情绪才低头捂嘴说出一句:
“可是……那都是上面几届的事情了。”
***
2021年中考,梦泽市内出现了言风公费同分的空前盛况。不知是不是受到言信高中大抢生源的影响,神风校领导特地向岭云省教育厅申请,在见分征集阶段将尚未确认去处的地州尖子汇集到神风中学。如此一来,不少原先精英荟萃的地州一中就失去了很多质量颇高的生源。
不同于常年靠高四复读生打半壁江山的绥城一中,苍城市第一中学是所纯凭应届学生拿高分的学校。学校向来自信能拿到苍城市所有最优质的生源,再在三年后将他们送到更广阔的世界——言信物理组里,张晓棠来自绥城一中,而那位曾在上届初赛带言信队伍前往梦十考试的傅琴老师,便是苍城一中当年的学生。
但偏偏苍城市21年中考分出得很晚,那里报志愿政策又从来都和梦泽的估分填报不一样。等苍城各初中学子拿到分时开始研究志愿时,省城里神风中学的地州征集制度已经开始了——梦泽神风,那是活在多少岭云学子心目中的最强学校啊。苍城市中考成绩最好那批学生家长当即收拾行装,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向东去到省会。而当地最著名的苍城一中,就只留下一群中考成绩中档偏上的学生。
刚送走成绩非常不错的21届,苍一中老师几乎是在看到他们这届新生的第一眼就皱起了眉头。生源的大量流失让他们痛心疾首,但他们又不甘心学校就此没落,丢掉“梦泽有四大名校,地州有绥一苍一”的名声。于是,2024届的苍一中学生,在承受老师家长空前盛望的同时,背负了比以往任何一届都要重的压力。
他们要在早上五点听着《运动员进行曲》起床跑操,晚上十一点才能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都说高三假期少,可他们早在高一就过上了上十三天半然后休半天的日子。
去了神风的初中同学几乎每个月都在发朋友圈炫耀那边丰富多彩的校园活动,苍一中却除掉运动会什么都没有。“恒中模式”日复一日的锤炼让已经让他们形成思维定式,觉得只有往死里学才能寻到出路,休息是一种浪费。因此,在听到孟景桥说出神风中学的素质教育式清闲作息的时候,田小岩下意识就问出了“这真的可行吗”。
但是,就算他们像这样死学,也没能改变老师对他们这届学生的看法。
梦泽市历来有“不准公布高考成绩”的明文规定,地州学校却不管这些。2023年高考刚结束,苍城一中就在校园里摆出数个写有“喜报”二字的大易拉宝:刚毕业这届高三成绩险胜绥城一中,跟在神风和云凯后面成为新的全省第三;而岭云文理共计101个屏蔽学生,有13个都花落苍一;若是算上国家专项,他们学校更是有18人考进鸿大华庆,34人进入东部五校、华国人大。
任何一个准高三都爱听这些让人热血沸腾的成功故事。听说易拉宝摆出的那个课间,田小岩和他的一众同学立刻欢呼着要出去看。可那位踩着上节课下课铃走进来的物理老师却将一沓试卷重重拍在桌子上,黑着脸对他们说了这样一句:
“你们跟上面那届没法比,看了也考不到那些学校!与其浪费时间做梦不如多写几道题,争取上个985、211!”
兴奋之际被老师当头泼下这样一盆凉水,少年学生心中的怨愤可想而知。但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比学长学姐差,他们认为这些老师的偏见是来源于高一高二没有考省统测,他们还没抓住机会证明自己。
很快机会就来了,因为岭云省物理学会在七月底办了物理竞赛全省集训营。苍一中校领导强制年级前十前往梦泽,到神风中学参加这场规模盛大的培训。
然后,这群苍城少年就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第一名,梦泽市神风中学;第二名,梦泽市云凯中学;第三名,梦泽市言信中学……”
初日摸底考积分排名公布那天晚上,苍一中一众学生坐在教室内听张峋宇一个个报着学校名字,一颗颗心变得越来越沉。终于,台上那位年轻的老师念到了他们学校:
“第六名,苍城市第一中学。”
听到自家学校尚在前十,他们的第一反应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但在后面红一绥一接续出现时,十位来自岭云西部的少年忽然不约而同想起,他们最开始的目标似乎是拿全省第二。
包括经常被老师拿来打压他们的、各方面成绩都特别耀眼的往届学生,目标也是拿全省第二。
早在考完下午那场力不从心的物竞摸底后,田小岩就已绝望地冲出去哭过一轮了。但现在坐在大教室看着第一和第六中间那四所来自省会的学校的名字,他还是觉得心里很堵。
他们这届的苍一中学子,难道就真的大不如前吗?
然后现实就给了他一击又一击。苍城一中后面十多天的积分成绩一直徘徊在第十名左右,最好时候只进过一次第五,却又很快掉到了最差劲的十名开外。
而他们心心念念许久的全省第二,早就被那所和第三遥遥断层、紧追神风不放的“梦泽市言信中学”给拿走了。
孟景桥生日那天晚上,言信中学所取得的成就再次引发省训营各学校同学的热议。压抑许久的田小岩终于再忍不住了,冲到无人的角落崩溃大哭。
躲在一片漆黑的厕所隔间里,他瘦小的身躯被绝望的心魔完全吞噬。春城梦泽的夜晚并不冷,他却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苍一中的辉煌,好像真的已经过去了。
他所在的24届,好像也真的已经变成垮掉的一届了。
***
听罢这段叙述,施淮雨陷入沉默。
成绩排名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言信开心自然就会有学校不高兴,这是施淮雨早就预设过的结果。可当田小岩真把苍一中众人因积分赛排名而陷入自我怀疑的事情告诉他时,他还是因共情而感到一阵难受。
自顾自说完这番话,田小岩似是感到不妥,擦着眼泪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对不起,不小心跟你说了这么多……但你可以听我最后再说一件事吗?说完这件事我就走,我们省训完再也不会见面,真的……”
讲到最后,田小岩慢慢抬起已然红肿的眼睛看向面前人。施淮雨大概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想了想却还是于心不忍点了点头。田小岩紧紧攥了攥紫色校服裤的布料,缓缓攒够了很多很多的勇气,然后才道:
“施淮雨,我……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嗯,预料之内。
说完这句内心剖白的话后,田小岩又匆忙开始找补。他说自己并不奢望得到回应,只是头一次喜欢人想抓住最后的机会说出真心话;他说自己知道施淮雨和孟景桥在谈恋爱,虽然一厢情愿但也希望他们能幸福;他还说就算这样自己还是会心有不甘,所以明年高考时候言信一定要加油给神风点颜色看看……
听田小岩前言不搭后语说到最后一处,施淮雨今晚第一次笑了出来。路灯灯光照在他有些毛茸茸的头发上,在夜色下显得格外温柔。然后他看向站在面前这个狼狈的少年,说出那番虽公式化却十分动人的话:
“谢谢你的喜欢,也谢谢你的祝福。这段感情我给不了你回应,但你确实是个很好、很坚强也很有抱负的人。我会一直把你这份喜欢珍藏在心底,能被你这样认可,我很高兴。”
话音落下,就仿佛法庭上法官敲桌而下最终判决,让情窦初开的田小岩彻底死了心。他张了张口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到最后却都只化作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那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在学校昏黄色的灯光下垂了垂眼帘,少年终究还是没拒绝面前人最后一个要求。田小岩并没把他抱实,只是似有似无隔空轻轻搂着。过了很久,大概是被自己悲伤下倾诉而出的苍一中故事给打动了吧,他喜欢那人轻声说出这样一句:
“高三还有一整年,一切奇迹都还有可能发生。你们加油,言信也很想再在明年六月份的高考排行榜上看见苍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