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由他带着从禁闭室回到了戒律堂正厅,就见仲书鹤、钟纨和宋文期竟是都在,宋文期还在憋笑着同他使眼色,示意他去看仲书鹤此刻臭极的脸色,兰因不明所以,还以为仲书鹤是又要为难自己,没想到他看到兰因,却只是皱眉说了句:“你自由了。”
等出了戒律堂,兰因忍不住问钟纨和宋文期:“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来了?还有……”
他还没说完,宋文期便率先憋不住地大笑了出来:“你看仲师兄那样子了没?哈哈哈哈!”
钟纨也忍俊不禁,对兰因笑着解释道:“这次说来还多亏了文期机智——是他想法子让仲师兄提前把你放出来的,”又道:“你还不知道呢吧?昨晚将江氏姐弟关进禁闭室没多久,朝颐长老就出面找到了郁祭酒,说江思清方受了刑,未经诊治便关禁闭唯恐落下病根,将江氏姐弟接了出来,让他们给郁祭酒磕头认了错,郁祭酒便点头抹去了剩下的罚,此事便算这么不了了之了。”
宋文期笑够了,接道:“我一听——这还了得?你还关着禁闭呢,就把江氏姐弟放出来?反正我和仲师兄住得近嘛!一气之下就去他门外喊话了,结果仲书鹤那时候早已下值回来,竟都不知道有此事,当时听我说后那脸色啊——你想,他平日在学宫里多令行禁止多威风啊!结果这回不明晃晃被损了声望?我一看,不由计上心来一改主意,学着他平时那大义凛然的样子连番质问他:凭何执法不公,以后就是要这样管理学宫的吗?结果你看,效果立竿见影吧——他立马就把你放出来了!”
兰因听完,不由佩服地捧场鼓掌:“好厉害!”
宋文期立马洋洋得意地摇头晃脑起来。
钟纨则低声对他俩道:“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我看仲师兄的样子,恐不会放这事轻易了结的,他接下来肯定会一直盯紧了江思清姐弟,这样一来,她们也必然有所收敛,所以无论江氏姐弟,还是仲师兄都没空找兰因你的麻烦了。”
没想到的是,兰因却对此不甚满意:“她们如果再来欺负我,我就算继续要被关禁闭,也必要让她们好看!”
钟纨失笑:“江氏姐弟修为都到了筑基中期以上,你怎么教她们好看?你忘了天白师兄之前被伤得有多重了?而且就算你打得过她们,蓬莱也一向严令禁止弟子私斗——大家都恃强凌弱,门派岂不是要乱套了?”
兰因眨眨眼,想了想,觉得钟纨这话颇有道理,于是改口道:“那我以后好好修炼,将来定要在大比的时候堂堂正正地击败她们!”
几人一起去往煅体课,有了迫切想要实现的目标,兰因比往常更多下了几分苦功。煅体课结束后,兰因和钟纨又一起去往丝篁馆。今日乐修课上,岑寂居士照例先是自弹了小半个时辰的琴,接着,便开始逐一将学生叫到身边来指导。
轮到兰因过来时,岑寂居士先是默默看了他一会儿,那目光里饱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直看得兰因都觉不自在了,岑寂忽然开口吩咐身旁随侍的苏怀柔:“把我……小山琴……拿来。”
苏怀柔闻言,神色有明显的惊讶,但还是马上恭敬地应了声是,进内室片刻后,便捧了把琴盒出来。
岑寂接过,当着兰因的面打开,就见里头放着把形制稍小的剑式七弦瑶琴,岑寂动作绻恋地抚摸过琴头,那里以纯白灵玉镌有一个形如连绵小山组成的篆体“岑”字,其用笔有如剑的锋锐。岑寂那始终沉有优柔郁色的面容在抚摸过这字的一刻竟奇迹般的舒缓了下来,他闭眼,轻轻道:“这琴…是亡父…在我幼时…亲手为我…所制……我最初…即是以它习乐……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岑寂说着抬眼,望向兰因:“希望你…可以接过他的…传承……”
兰因着实被吓了一跳——不说这琴对岑寂居士来说显然是极珍重之物,他和岑寂居士只是见过几面,无亲无缘,如何能收下这样的重礼?更何况,兰因很明白,传承一事,对任何修士而言,都是重愈身家性命的东西,虽不知道岑寂居士为什么会突然要他做传人,但断没有会平白施恩给他而无所求的道理,就算还不知道他想要自己做什么,可想起师父对岑寂显而易见的厌恶态度,兰因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赶紧摇头:“居士,既是你爹爹专门给你做的琴,你就应当好好留着,怎么要送给我呢?”换作是宣虞给他的东西,他是无论如何都不给想给别人的呀!兰因摸了摸挂在胸前的若水吊坠,不由小声道:“你这样,你爹爹要是知道,也会难过的……”
他这完全是孩子心思的童言稚语,却教岑寂明显愣了下后,眼中即闪过了深刻的痛色,随即喉结动了动,艰难,却很是清晰地道:“我不配……”再抬眼时,竟有泪水滚滚落了下来,喃喃着重复:“我不配呀!”
他这突然的失态,将兰因在内的一众学生都惊到了,苏怀柔赶紧便扶了他起身离开。而待她再独自回来时,安抚过其余学生继续自己练习,接着便走近兰因,俯身低声对他道:“居士教我和你讲,是他太心急了,其余的要求都不作数,你只要收下这把琴就好。”她的语气和眼神里,都带上了恳切的央求意味,而兰因不太擅长拒绝别人,不免面露出难色。
苏怀柔见状道:“怎么?你有什么难处吗?”
兰因斟酌着说辞:“宗主他不喜欢在雪居听见琴声。”
“这样啊,”苏怀柔道:“那你把琴寄放在琴房,每次过来练习不就好了?也方便师伯指导你,”说到这里,语气已变得不容置喙:“——但请你一定要收下。”
兰因也只得应下了。不过,此后也只是按部就班地到丝篁馆来上课,而一次也没有单独到琴房去练琴,直到这日,又是二月十五,花朝节,朝颐长老再度大办起赏花宴——朝颐长老的性子素来是极骄傲的,前月刚发生了二兄惨死的事,而至今未能抓到凶手,她心里就愈发不想使人看了自己和家族的笑话,是以比从前表现得还要张扬,特意将这次赏花宴办得犹为隆重,不仅邀请了五洲四海的宾客,也欢迎学宫所有弟子都来参加,学宫甚至都因此停课了一日。
这样的盛事,使一大早的蓬莱山便熙来攘往,热闹非凡,大概只有兰因,完全没有兴趣去凑这个热闹——他打算这一整天都呆在雪居里不出门了,可外面的人声还是不时传到山上,教只留兰因一个人在的雪居愈发显得落寞,兰因不免思念起宣虞来,想着不知师父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正想着,便听见有人唤门声,兰因一愣,连忙跑出去看,却见竟是苏怀柔,不由疑惑:“你有什么事吗?”
苏怀柔道:“我是奉师伯之命,来请宗主过去。”
兰因道:“我师……宗主去了白玉京了。”
苏怀柔显然并不知道此事,为难:“那宣宗主今天内能回来吗?”
兰因道:“我不知道啊——宗主已经去那边好久啦!听说最近中州的形势很乱——鹦哥前些天才带了好多受了伤和修为不够的师兄师姐回了来,你要是有急事找宗主的话,不如去问问她吧?不过她现在也出去忙了,不在雪居。”
苏怀柔犹豫了片刻,却是道:“那你能和我一起过去一趟吗?”
兰因惊讶:“我?”
苏怀柔笑笑:“我看你今天也是闲来无事,就和我走一趟吧,也还能顺便去练练琴呢!”
她又是一通软硬兼施地苦劝,兰因最后还是推脱不得,随她来到了丝篁馆——这里因为过分僻远,此时反倒成了整个宗门里最安静的地方。
苏怀柔带着兰因进了內室后,便自行退了出去,独留兰因茫然地看着岑寂居士。
岑寂居士此时正对着一座灵牌默然独坐,而那牌位上刻有“虞公讳粲之之位”等字,兰因自是不知道虞粲之是谁的,直到岑寂沙哑着开口:“今日…本是……虞公…祭日……也该是…絮儿的…生辰……”
絮儿?兰因一怔,随即想起偷看宣虞记忆时得知的,师父的小名就是絮儿,没想到岑寂居士竟也会这么称呼师父!可他不是和师父不合吗?而且——花朝这日竟是师父的生辰?
兰因惊讶,随即不由恍然想到:原来当初自己第一次面见到宣虞时,他正一个人坐在花林里画画——而那一日,正是师父的生辰啊!
***
蓬莱山自成灵境,是以时间流速较之外界飞逝更快,而这期间,施钩玄呆在中州,却每每只觉度日如年,只因这檀那不知为何,自那日被逼出心蛊醒来后,病情竟又有了反复,这段时日整日吐血不止,而施钩玄竟对此无可奈何,而更令他烦躁的是,召当时剿灭婆罗门大能嫡系传人、后裔的通讯早已发出,这些人却拖拖拉拉,竟是直待到二月十一,花朝节前一日,方终于在江府聚了齐。
而江氏又多有殷勤招待,于是直延迟到了这日晚间,他们才终于接到消息说可以到檀那在江氏所住客院会首了。
去的路上,施钩玄实在忍不住和宣虞抱怨:“你是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檀那根本来不及交代清楚就又……”
宣虞笑着打断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仙盟这些年的状况,若是和自己门派显著相干的事还好些,但一听恐怕是要为维摩诘出力,自然就不愿掺合了。”
施钩玄默然,他也是关心则乱,再加上确被檀那反复的病情折磨得心急火燎,此时早已自知失言,但一进门看见嫡兄施长泽,那才压下的心火就着实又有了更蓬勃的趋势。
偏这时,那姬希光第一个注意到他们的到来,起身笑着寒暄:“施神医和宣宗主到了啊。”施钩玄和他原本不熟,此时只觉这一声“神医”比起奉承,却更像是在阴阳怪气,不由疑怒兼有地瞪了姬希光一眼,姬希光也不以为意,仍笑吟吟的,一副主人家的作派请他们入座,教施钩玄更觉这人怎生这地讨嫌碍眼了。
而其余人这时还在议论白玉京这连日来的乱象:“听说城中多有魔修制造骚乱,提桓的部众妙音紧那罗、幻香乾达婆,还有他那从前的师弟檀金、檀济也都有现身。”
昆仑药姑的嫡传弟子莳花仙子毫不掩饰对此的不屑:“有江家老祖坐镇玉京,他们不过是跳梁小丑——能掀起什么风浪?”
其余人大概也都是这样的态度,只将此视作无聊时的谈资,施长泽见宣虞到了,更是以此为话头引他加入进来:“说来,那幻香乾达婆上次还被宣宗主废了一条手臂,更是不足为惧了。”
宣虞坐下,也礼尚往来地笑着同他寒暄:“天白这次也随我们来了中州历练,表现得很是出色呢!——七日前他们一起巡逻城中,就遇上了魔修作乱,天白也在战斗中受了伤,却还是不愿回宗门安心修养呢!”
施长泽听说施天白受了伤,马上看向施钩玄,但见对方脸色淡淡,便知道儿子的伤必然不重,心下松了口气。对于这个极叛逆不服他管教却天资出众的嫡长子,施长泽心里其实是不乏满意和骄傲的,面上却只板着脸斥道:“这个逆子性情着实不驯,平时实在多劳宣宗主费心教导了!”
宣虞笑笑,没再接话。而众人此刻聚齐,檀那也被侍人从内室搀扶来了外间。
他面色惨白,入座后,犹咳嗽了一阵,平息下来,就着侍人端来的汤药咽下血沫,也顾不得再做什么铺垫了,直入正题道:“这次召大家来,是想说说我那师弟提桓——咳咳咳咳——的来历。”
众人神色各异。不过檀那一介天盲,不刻意使用佛眼时,也注意不到他们的反应,只是自顾自说道:“自仙盟建立以来,维摩诘便负责典刑狱,以九曲冥河关押被俘的魔、鬼两道罪人,而诸位想必也知道,吾师慈悲心肠——选择的我们师兄弟几个嫡传弟子,包括我在内,其实都是与禅寺有渊源的带罪之身——檀金身具妖族血脉,生来即带镇妖锁,檀济也是魔修在冥狱里媾和产下的孩子……”说起旧日师门,檀那忍不住双掌合什,面现悲悯之色:“师父怜悯我们这些罪人之子,所以将我们都带到寺院里养大,悉心教导栽培,而提桓,我还记得——他正是婆罗门覆灭之后被师父带回来的那批孩子之一。”
施钩玄忍不住道:“所以他是婆罗门余孽?”
莳花仙子却断然道:“不可能。”她是几人中年岁最长的一个,二十年前婆罗门覆灭时,已为金丹大修,因此对当年的事倒是知悉甚多:“你们大概并不清楚婆罗门那时的盛况,当时整片南土,几乎都处在其阴影之下,而且其修行的方式非一般的邪异恐怖,宗内每个魔修造下的罪孽都可谓罄竹难书——是以当时,我师父、剑仙、陵阴真人等前辈都决定势必要斩草除根,几位大能联手筛查,不可能有余孽能够逃脱——不过,你这样一说,我倒想了起来,当年婆罗门邪修大肆为祸南土时,据说俘虏过许多修士、凡人,或留待吸干其修为,或作为血腥祭祀的人牲等,后来婆罗门覆灭,一些还侥幸活着的俘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