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夫人带着三人来到戒律堂,三言两语便交代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仲书鹤听后,冷笑一声:“你们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兰因一声不吭,一来落夫人所言俱实,并无任何不公正之处,二则主要是当发现戒律堂今日是由仲书鹤当值时,他的心便凉了。
而江思清则嗤笑了一声,她倒不是那种做了不肯认的性子,而是素来强势惯了,自然受不得仲书鹤语气里的倨傲,再加上笃定蓬莱也不敢拿她怎样,甚至还挑衅地睨了仲书鹤一眼。
仲书鹤怒极,反而笑出来:“无故寻衅,欺压同门,还敢到落先生课上闹事,目无师长法纪!罚笞弟子规尺十五下,禁闭三十天!”
这惩罚不可谓不重,江思清不由怒愕交加:“谁和你们是同门?!我非蓬莱弟子,你有什么权力罚我?!”
仲书鹤冷笑:“你挂着蓬莱学宫的腰牌,尽享着蓬莱弟子的便宜,如今竟和我说不要守我蓬莱的规矩?!——那你既认非我同门,却敢在我蓬莱的地盘撒野,更是要罪加一等了!”
说着,就直接念动了言咒,催动起弟子规尺!法器的威压释放而出,江思清被迫得双膝不受控制地弯折,她咬紧牙关想要对抗,额间甚至渗出了冷汗,却还是在弟子规尺猛地笞向她背部第一下时,双膝跪折在了原地!
兰因清楚听到了骨头撞击地面的脆声,接着,是弟子规尺第二下笞向她的脊背,第三下,第四下……仲书鹤丝毫不手软,江思清也咬紧牙关瞪大了眼倔强地不肯吭出一声,戒律堂里一时只闻戒尺鞭笞皮肉的皮开肉绽之响,十五下过去后,江思清背部已见了斑斑血痕,被江思勉搀扶着才起得身,随即便忍不住对仲书鹤恨恨唾道:“我定要我姑母……”
仲书鹤冷冷道:“戒律堂有戒律堂的规矩,便是朝颐长老亲至,我一样如此行刑——难道朝颐长老会为徇私坏我蓬莱的门风?”又吩咐左右:“把他俩都关去禁闭室。”在戒律堂内,有弟子规尺的加持,江氏姐弟都反抗不得,眼见他们被押走,仲书鹤才瞥向了兰因。
兰因已被他方才这一通发威完全惊呆了,根本未想到他竟全然不忌惮江朝颐,会如此地雷厉重罚江思清!也这才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宋文期几番对自己耳提面命:千万不要去惹仲师兄!一时愣愣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人。
兰因已对他微妙地改观,仲书鹤对兰因却显然还存有先前的恶感,皱眉道:“你恐怕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吧?”
兰因没法回话,因为他确实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仲书鹤冷笑一声:“在课上与人起冲突——若落先生未能及时阻止了你,你也要当场与那江氏姐弟逞凶斗狠上了吧?你眼里还有没有纪律、先生?——你也去禁闭室里反省两天吧!”
兰因被关进了禁闭室——这里是一方真正的斗室,四面皆是厚石壁,只有壁顶开着扇拳头大小的通风窗,使一点阳光也得以透进来,室内正中放着一张打坐用的蒲团,兰因坐上去,以他的身形,竟都觉扭转身体有些困难了。而或许是为了让他们静心思过,江思清、江思勉都被分别关入了很遥远的所在,兰因身周方圆数十丈的禁闭室都无人在内,是以周遭的环境静极,连风声都不可闻。
这让兰因的心情也不得不渐渐沉静了下来,他脸上溅的兔血已经干涸了,变得硬梆梆的,那触感和味道都让他不舒服,让他想起曾经万魔宫破时,他脸上沾到的娘和梧叔的血,兰因的心里不由一阵郁结,但他知道,师父刚刚才出发去了中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一次,恐怕不会有人来救他了。
可他又由衷觉得迷惑,他其实并不能认同仲书鹤对他说的道理——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小月也是,可是江思清就是纵凶兽来欺负他们,他为什么不能反抗?为什么要被关进这里,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不由想起不久前宣虞才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你不喜欢这些规矩,为什么还要被它们束缚?”“你要一直被这些人凌/辱吗?”“如果是我……”
是啊,如果换成师父,这些人便绝对不敢如此了,兰因不知不觉握紧了双拳:因为他们惧怕着师父!而一旦他们当真胆敢欺辱师父,师父便一定会狠狠地打回去!
兰因想到这里,忍不住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一刻,他仿佛又站回到了江思清的对面,而掌握了像宣虞那样收放自如的绝对力量!他想象着自己狠狠击倒对方,然后淡定收起剑来的模样,胸中不由涌起灼热的激动,并第一次有了清晰的念头:我要变强!
变强的念头坚定下来后,兰因摸出师父送给他的若水吊坠,握在手心里摩娑了一会儿,渐渐地,彻底安定下心来,开始打坐调息。
头顶的日光缓缓西斜,又全然不见,很快,变作泠泠的月色倾泻在了兰因身上,而兰因的意识则始终沉浸在他的识海,吞吐着里面的气息,以滋养丹田内的幼苗,很快,幼苗的芽尖再度向上拔高,使得植株间溢出了更多木行灵力,而骤增的灵力也终于使兰因经脉间的又几许关窍得以被冲破——使兰因得以突破到了炼气第七层!
***
与此同时,中州白玉京。
城中今夜正在举行元宵灯会,宣虞和公输祈覆了傀儡人面,悄无声息地进了城,公输祈平素整日尽闷在羡门那活死人墓里,见到此间的繁阜,着实吓了一跳,又有些兴奋,蹭在宣虞身后猴子似的探头探脑地东瞅瞅、西看看,然而大概看了一会儿,也就失去了兴趣,只因这元宵灯会除了各色精致的花灯,就是些街边使用了仙术变幻的杂耍戏法以及傩戏舞之流,落在公输祈眼里实在是不够看:“切,我五岁造出的机关傀儡都比他们这变的戏法好看!”
宣虞笑笑:“对这些不感兴趣的话,那我请你去玉京十二楼的珍馐楼吃东西吧。”
“行啊,”公输祈眨眨眼,然后又眼巴巴地给宣虞指路边一处卖糖葫芦的摊子:“那是啥?咱们先来串那个吧。”
“一种凡界的小食,”宣虞帮他付了钱,又嘱咐他:“我带你进城闲逛这事,别和施钩玄讲啊。”
“嘿嘿,”公输祈还咬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答:“我当然知道啦——老规矩,咱们的秘密嘛!”
他说的“咱们”“老规矩”,其实还包括了辛夷在内,也是由她牵头给三人定下的,不过公输祈此人心性简单至纯,丝毫不会为此觉得感伤,反而更关注那一路没见过的小吃。
宣虞就又这么一路为他付着钱,直到进入珍馐楼,宣虞出示了块镌有北斗七星的玉牌,便有伙计将他俩带到了处幽僻的雅间,宣虞进来坐下后直接道:“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和全部的菜。”
“哎哟!这么大方!”公输祈惊了惊:“——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这趟非要带我过来了。”
待酒菜上全,公输祈开始大快朵颐了,宣虞起身拍拍他肩道:“我出去下。”
公输祈头也不抬地跟他摆摆手,压根也不关心他的去向。
而宣虞一出雅间,那先前服侍他们的伙计便迎了上来,低声:“从今早起,便有位侠士打扮的大修在摘星楼顶层等候您了。”
宣虞点点头,由他引着经由地下专属的密道去往摘星楼——这是十二楼共同使用的,连通地下黑市的密道,其四通八达,完全不逊于白玉京地上的街衢,看着密道中来往不息的修士,宣虞略讽刺地笑了笑:“江朝云虽死,江氏地下的黑市买卖看样子却全未受影响啊。”
那伙计并未明白他言下的深意,只是恭敬答他的话:“据说现是由江家老五江朝明接手了——您需要他详细的资料吗?”
宣虞却对此没什么兴趣,只道:“再说吧。”
那伙计便又交代了些布置。两人说着话,已由密道潜行至摘星楼。宣虞独自登上了顶层,徐徐推开门,果见嵇平明整个身体都融在阴影中,正在凭栏吹笙——摘星楼是十三楼中最高的一座,在整座玉京,也属高楼,因此晚间星夜,便如置身于银河,而由此俯瞰,能将整座玉京尽收入眼底。
风将笙曲吹得愈显幽咽,一曲罢,嵇平明收回远眺的视线,回头望向宣虞。
而宣虞也始终静静站在原地注视着他。两人第一次以真身相对,俱是无声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也都对对方的观感与上次有微妙的不同,对宣虞来说,即便嵇平明的心法已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甚至连面容都隐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但那种锐利如刃的目光还是让宣虞无法不感到危险,嵇平明或许察觉到了他的戒备,便先开口道:“我并不热衷于乐道,只是借此怀念下故人罢了。”
宣虞没有接话,等待着他的下文,而果然,嵇平明的说话风格恰如他之用剑,起势往往淡淡如风,却会在转瞬的猝不及防间便毕现出喋血杀人的厉刃:“往事经年,查证起来难免要耗费无谓的时间——所以我昨夜便去杀了江朝云,生剔了他的每一缕神魂,遍览了他的记忆,从而验证了你母遗书所言确实为真。”
“不过,我仍有疑惑,翻检遍你母的遗书与江朝云的所有记忆,都没能找到答案——来此,乃是想请宣宗主为我解惑。”
宣虞不动声色地轻轻“嗯?”了一声。
而嵇平明则迈着鸟飞绝的奇诡步法,缓步向他逼近了:“我那徒儿粲之,得尽我平生真传,也是我此生最得意的弟子,其性格虽略有疏放不拘小节,却也自有其心细之处——况且他那时已出师,作为一个真正的刺客,即便放松戒备,也会对环境时刻保有警惕,更何况他也从不服丹,对入口的饮食更不可能失去谨慎——你母遗书中说,他是经年累月中太素之毒致死,可再厉害的毒入体也不可能全无反应,我实在想象不到,粲之到底是如何能毫无察觉地被一个毫无修为的炉鼎谋害成功!——那‘太素’,究竟是一味什么样的奇毒?”
“正因虞粲之的谨慎,江氏才只能以此美人计杀之——更何况炉鼎便一定毫无修为吗?”宣虞直视着嵇平明,轻嗤:“剑侠未免也太轻视江氏藏在游仙楼里的秘密了——而或许剑侠不熟悉‘太素’这味毒的名字,但却一定知道一种女子性修的奇特功法——《素女经》。”
见嵇平明不可遏制地目露出震惊之色,宣虞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江氏有《素女经》的传承,他们将游仙楼的历代魁首皆安置在那名为‘玉璇玑’的院子里,隐秘地修习《素女经》,大小宣姬恰好共为那最后的一任素女,因为资质、体质合适,也是这数百年里唯一任功法接近了大成的素女——而所谓‘太素’,其实就是素女以自身阴/精在体内所炼的至阴之精,而对阳体来说,却可谓是一味奇毒——而男人嘛,自然不会在双修取阴时有所防备,在这时即便察觉到了些许异常,恐怕也只当作是双修带来的特殊功效呢。”
“对此,剑侠想要查证是很容易的,”宣虞脸上的笑容褪去了,露出真正冷漠的底色:“——因为我就是素女炼阴时所怀上的孩子,是以生来即伴‘太素’,体质至阴。”
“——而我既已将剑侠想知道的据实相告,尽显了诚意,剑侠也是时候该展现你的诚意了。”
……
待宣虞回到珍馐楼的雅间时,脸上已毫不见异色,而他离去的这近半个时辰,公输祈早已吃好喝好,这时正在打着嗝消食。
宣虞笑问他:“怎地,还满意吗?”
公输祈矜持地点点头:“尚算行吧——你如果有什么想借此求我办的事,现在可以直说了。”
宣虞不由笑道:“真不好意思,被你给猜中了——这次请你同来白玉京,确实是有事相求的。”
公输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当我傻啊!”又嘟囔:“你和辛夷打小就是这样了——一旦无事来大献殷勤,准是接下来就要可劲儿地使唤我了!”
***
兰因不知又将灵力在通身运行过几个大周天,方觉经脉间才被冲破开的关窍已是彻底地打开了,成果得以稳固,他才渐渐收敛灵力,停下了打坐。
再睁开眼时,兰因不觉有点恍惚——这时竟是已有阳光从他头顶的窗口照进来了,原来他竟已不知不觉就修炼了近一天一夜,兰因迟来地觉出些饥、渴,但又忍不住高兴——这样的专注,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经历,而凭此得来的收获,也让他觉出了虽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一点踏实和满足感。
兰因想要站起来舒展下筋骨,正这时,禁闭室的门被从外打开了,一个戒律堂当值的师兄打着哈欠对他道:“你可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