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提桓控制眷属的恩威手段在《青青子衿(七)》宣虞审问郗兑时曾提到,“甘露”能制造甜蜜的幻觉美梦,而一旦停服,每到月圆夜,就会受“心魇”折磨,还会从思想、性情各方面对人发生同化、改造,兰因了解到婆罗门控制眷属所用“圣毒”曼陀罗华在《青青子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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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凤栖梧的发难,辛夷仿佛完全崩溃了,明明在抓着凤栖梧的衣袖,却仍脱力不堪地委顿到了地上,泣声:“……他也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婴儿——哪个婴孩自出生到现在足足几个月,没饮啄过任何东西,却还像没事一样?他就是个会呼吸的人形怪物!况且你见过这么大的孩子就有清楚神智的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而且也从来不哭闹,我看着他,却从这个怪物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欲望,包括我刚刚用力要掐死他的时候!他都在那么静静地反观着我…却没有任何的害怕…”
辛夷自己说到这里,反而慌张无措地攥紧了凤栖梧的袖角,她模样又确实生得楚楚清纯,即便现在是这种神经质的情态,即便不怎么认同她所言,凤栖梧接下去说话仍下意识放柔了声音语气:“你怎么能不给他吃喝呢?不管这孩子身怀什么特异,你总和他是母子一场……”
“难道你还要我对他好吗!”辛夷激愤地恨声:“他就是个恐怖的恶魔!——骗我寄居了我的身体,那时我分明听见他承诺我会帮我、让我得到‘极致完满’的力量、使我变成可以主宰所有人事!他却是说谎!我哪里想要孕育他?他骗我吃下他说会与我融合,实际却是在这过程中汲取走了我体内所有力量借此诞生!使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个万恶的窃贼!”
凤栖梧拿她这个样子没有办法,只能自己抱起婴儿的兰因,试着喂给他水,观察他——襁褓内的兰因果然如辛夷所说那样不言不动地静默,只一双纯然乌灵的眼紧盯着凤栖梧在瞧,他的外表真的好像辛夷,而凤栖梧想起辛夷那些话,不由就觉得这孩子被母亲如此对待实在可怜,便耐心地伸出手逗他玩,小婴儿渐渐在他的逗弄下有了微许像笑模样的好奇神情,凤栖梧赶忙想示意辛夷看,好教她觉悟她那些极端想法很多无疑是过度惊疑下的杯弓蛇影,然而一抬头却注意到,辛夷一直在旁望着兰因的目光中仍深刻着仇视……
但凤栖梧是不能一直守在这里的,更何况,他就连这次到来都有缘由,凤栖梧怀抱兰因,面对辛夷,沉默了很久,才道:“你说他带走了你全部力量——所以包括魔性力量?那么他的诞生何尝不是帮你从根本排出毒性:你已经半点不受渴症影响了,对吗?你已经不是从前那样执‘迷’‘不能’悟了……”
“所以你有了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曾受影响,清楚其中利害,”凤栖梧神色复杂地取出介酒葫芦:“此行是他教我来把新的‘甘露’带给你,说你必然需要,才能适应当下处境,可我觉得你如果想要从此戒断……”
但辛夷只稍犹豫、眼神闪烁了一瞬,就没有再听他罗嗦下去,一把抢过葫芦仰头便将里头血红的浓稠液体一股脑倒进了嘴里!
这量太大了,本不该一次性用掉,但凤栖梧想要阻止已然不及——因为喝得太急,甚至有些酒液溢到了唇边,将辛夷的嘴唇染得艳红,又被她格外小心地用手指擦了尽数贪婪地舔舐掉。
重新在审视着这一幕的兰因情不自禁地皱眉——“神幻”分明感到他从回忆映现开始始终都相当平静的心湖终于泛起了些许涟漪:是清晰的厌恶情绪!
然而这心态出现的时间却与“神幻”的预料发生了不小偏差——引得兰因心理如此波动的居然不是辛夷控诉他为“怪物”并意图杀死他那种种表现,而竟是辛夷饮下“甘露”:“为什么你会对此产生抵触?”“神幻”略一思索,明白过来,语气含有不屑的讽刺:“是因为宣无虞跟你说过的那些什么清不清醒、压抑天性去对抗入魔的话?你现在将他对一切的态度都奉为你的圭臬——可你难道忘了,当时你不是因此得到了一个‘喜欢的阿娘’吗?”
——辛夷很快就如那醉酒之人一样,神色转为迷离,而脸上起了痴迷幸福的微笑,沉浸入了醉梦里,且这一场大醉,就是近一个月的光景,才悠悠转醒,这期间,她时而或笑或嗔地念念,时而好像那优伶人一样自顾自着表演着不知所谓的独角戏,完全不再记得兰因,故而也不再理会他,直到“甘露”的效用彻底消失,辛夷再从沉醉中醒来,她愣了很久,仿佛在反应此间置身的宫阙究竟何处,今夕又是何年,而当四顾看到兰因,辛夷便又记起了现实,这与幻梦的落差无疑更引起了她的伤痛,辛夷又喃喃地走向兰因:“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你变回去,你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但她随即又讽刺地掀动唇瓣,身体仿佛被另一股力量控制阻止:“你想吞噬他?别无知妄想了,而虽然你自作孽,但活着还有用,毕竟,你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嘛,老实和他扮演好母子……”
“不!”辛夷对此似乎非常反感怨憎,那另一个她却完全不以为忤,嗤笑:“一会儿你就会乖乖听话的……”
圆月这时已从云海间升起,丝丝缕缕的月阴力量受到强吸引般钻入辛夷的七窍,辛夷没有坚持过片刻,就捂着头崩溃哭叫:“不要!不要给我看这些!救救我!”
她痛苦得发狂,所幸在奄奄一息前,凤栖梧又赶到送来了甘露。辛夷饮下去后,就又陷入了安然的美梦。而凤栖梧没有着急离开,他似乎在外打听到了这个月份大的孩子正是学说话的时候,特意多留了时间逗兰因玩、教他说话。
这样过去几个月后,那个仇视兰因为怪物的辛夷悄然地消失了,而辛夷每日情景演绎似的唱念里也开始有了兰因的角色:时而想起兰因,便会来跟前照顾他一会儿——现在的兰因能看得分明:这是辛夷因甘露陷入幻觉愈深,渐渐完全忘记了真实,而在她美化过的幻想里,他们是无间的普通母子。但幼儿的兰因当然不懂,只知道这个阿娘对他温柔亲切,会给他唱歌,对他说:“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我因血脉生有寒兰香,于是小名叫兰儿,你是我的孩子,那就叫你兰因吧。”
“但你从没有因此而忘记辛夷最初那些话,”“神幻”道:“你知道自己作为怪物是惹人厌恶的,不想再引起她的杀意,所以你学会了‘吃’‘喝’,知道必须要有饿、渴等等的需求情绪,但你除此外,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才是正常人,所以你会说话、会动后,为了不出错,就一直在模仿着辛夷……”
——几乎无论辛夷做什么,兰因就会有意识地学她,这样的相处持续了多年。其实可以看出,辛夷在美梦里神智基本停留在了她无忧无愁的少女时代,这使她即便现已做了母亲、孩子就跟在她身后,她的言语、动作也娇憨天真得像那未知事的小女孩儿,和兰因就如两个不知所谓的小孩子一样整日玩闹;当然还有时,她会把自己幻想成威镇天下的一代大能,经常摆着款扬琴奏乐,幻想弹指间杀敌灰飞烟灭,兰因就极有眼色地融入其中给她捧场。
凤栖梧后面来送“甘露”的几回,撞见他俩相处看起来还算融洽,也就放了心,然而再下回来,却见到辛夷正欢快地光脚在水池里踩水,兰因却没随着她,倒是一个人蹲在兔子圈里——他们所居之处每日有哑奴会定时来服侍,其实日常所需什么也不缺,一般都会被满足,只是这些侍者奉命匆匆来去,并不会与他们母子产生分毫交集。辛夷有次想起什么就心血来潮命人在院里辟了处养兔子——这是兰因能为数不多接触到的活物,兰因便情不自禁地喜欢观察他们,只是这天辛夷和兰因一同陪兔子玩了会儿,辛夷便突发其想道:“对了,兔子肉可好吃!因儿是不是还没尝过?”接着便咔一声扭断了正捧在手的兔子脖颈,可这才想起来懊恼:“哎呀!师兄不在,我不会啊!”只能求助兰因:“你会不会扒皮烤了兔肉啊?”
小兰因愣愣地看着她,后来辛夷嘀咕了麻烦什么的,就把兔子尸体丢到地上,转头便把这件事忘在身后了,小兰因却在原地蹲了一整天,直到梧叔来,连忙问:“我不知道,兔子怎么突然也不会动了?”被梧叔告知兔子是已死了,小兰因试着理解:“是他也变成了怪物,所以阿娘就要掐死他?”
凤栖梧由此很是震动,可辛夷这时又饮罢了“甘露”,躺在院间的池塘里——这池夏育莲花,因此近闻总有淤泥的腥臭味,兰因从来嫌弃不愿靠近,辛夷日常却感受不到似的,此刻她仰望着天际,痴迷而狂热地捂着心口:“好圣洁高华的一轮血月……”
但那其实是一轮极素白皎洁的圆月,浮游在碧海似的浩芒云间,凤栖梧抱着兰因一跃登上殿顶,兰因从来没来过这么高处,先是觉得害怕,既而就被视野里出现的景象惊呆了——万魔宫坐落于五台山峰顶,五台山原是佛门显赫所在,素有小灵鹫之称,后被摩天烧杀占掠来,以原本重重殿宇的宝刹改建,其整体的恢宏壮丽,教兰因吓了一跳:原来自己和阿娘住得地方,在其中这么渺小!
小兰因一兴奋,都没注意到守在他们院外的魔修见凤栖梧如此纷纷严阵以待,而凤栖梧给他们做了个少安的手势,掏出水在瓶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道:“有个词叫醉生梦死,我年少就好酒,经常酩酊大醉,却不懂这词里的含义,如今终于有所感触……你娘也必然有她的苦楚,也是沦落天涯的可怜人,所以你别怪她这样,多念她的好:她到底生育你……”渐渐,凤栖梧也有些醉了,他借着酒意步伐微乱地舞剑,放声高歌:“行我疏狂狂醉狂!”而后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将那水在瓶法器随手摔了,自己也醉倒。
小兰因忙去扶他,但就只能眼看着水在瓶从高高的房檐上坠落,他知道那是梧叔和剑一样不离身的宝贝:“啊!”
凤栖梧倒不以为然:“坏不了!再说本来也碎过,被一个很厉害的人用剑劈碎的…他现在剑道更卓然了,而我呢?”他哈哈大笑,却呢喃着流下了眼泪:“走这条路有所怀疑吗?问自己值得吗?…药姑…逼我…家族也…”
他后面的话断续不成语句,小兰因不知所然,只记牢了梧叔教他须记阿娘的好,然后便抓住这机会,好奇地看着远方——登高望远,小兰因本能地对那比万魔宫更辽阔的天地世界产生了神往,可又被山间望不尽的层云所蒙蔽,让小兰因迷惘地看不清楚,“神幻”发现兰因的心境起了层叠的涟漪,他甚至主动开口和“神幻”说话了:“梧叔是个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人,因为他会来,我才有了盼望,也因此失望不懂他平时都去了什么地方,期望他能常来,但直到我看到了外头的景象,才理解了。我那时就想梧叔,他说那很厉害的人,”兰因抿唇,情不自禁地微笑,他现当然很清楚那就是指宣虞,“一定平时就生活在那缥缈的云、那月亮里,所以才不愿意来我们这个淤泥臭水的地方——但这么好这么好的梧叔,为什么会和魔门、我娘瓜葛不清呢?他方才呓语那些话,意思是有着什么不得已吗?”
“神幻”意外:“你是在问我?”
“你不是对我娘的事,包括在我出生前的事也什么都知悉吗?”兰因反问:“——她给我师父下了‘优昙婆罗’,显然和婆罗门有联系,而她种种魔症,又和那个昨夜来找我师父的道士像极了,师父说其叫‘心魇’——陷入幻觉梦魇,这对应了我在婆罗门医典读到的他们用来控制门人眷属的圣毒曼陀罗华:‘蜜在舌间、毒在心中’,所以梧叔送来的那花蜜香的甘露酒里是不是就有曼陀罗华?我娘后来的样子……”
水幕随兰因心念变幻:积年饮用甘露,加之辛夷一惯非常贪量,教她仿佛浸在了那花蜜酒味里,肌肤从内到外透着那股特异的甜香,渐渐,就不只那个痛恨而想杀兰因的阿娘消失了,那个天真如少女、却不具备行为能力的阿娘也消失了——大概就在兰因四岁前后,辛夷彻底变作了一个极其温柔柔婉的、仿佛全身心都爱着兰因的阿娘,她会用那饱含着意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兰因:“因儿,你是上天的眷赐,完美的力量,是娘的希望啊…”会千百般哄着兰因使他记住:“你得到了娘的那份力量,所以一定会帮阿娘完成所想的,对吗?”
“你说我曾喜欢‘这个她’,对——因我那时不真正晓好歹,不晓得这蜜随时间化掉就会尝着藏着的毒,误以为是她变更好了,”兰因说:“况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梧叔……”
来给辛夷送甘露的变作了另个貌美女修:“妙音紧那罗”步虚声!两人看起来关系分外要好,姐妹相称,一起谈论琴谱,聊心里话——谈至兰因,辛夷甚至哀哀垂下泪来:“声声姐你不知我心里的苦,这两个男子都爱极我,却也教我两难——当初师兄把我囚禁蓬莱,教我有了这个孩子,大婚在即,谁想我与孩子竟皆被‘他’费尽手段掳了来,‘他’气我与别人生子,便把我关在这里惩罚,也等我回心转意,但我若选了‘他’,这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