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已不那么毒辣,操演场上,各个战斗小组在美军联络组军官略带挑剔的目光下,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既定科目。无论是班组协同攻击,还是新列装火箭筒的精准射击,都展现出极高的水准。魏德迈骑在马上,偶尔勒住缰绳,目光扫过某个细节,若有疑问,便径直向身旁的美方军官垂询。驻印军的官兵们对这些美式操典早已烂熟于心,与各自配属的美军联络组之间的配合也达到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往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班排主官便能领会意图,迅速调整,以至于随行的翻译们竟有些无事可做,三三两两地聚在树荫下闲聊,倒也乐得清静。
自从空额补齐之后,驻印军的人数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十五万人。这个数字,在国内,顶得上两个集团军了。要说火力,足可以超越全国的火力总和。如果不是杜聿明资历不够,他的实力,已经完全可以领一个战区司令了。
林安心情紧张,脑子却转得更快,全是杜聿明如何升职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
混到了晚宴的时候,她的心情已经渐渐有些麻了。两辈子加起来她快活了三十岁了,居然重新有了被抓早恋的感觉,这种荒谬的感觉让她想笑。
也罢,她暗自叹了口气,知道便知道了呗。人啊,最好还是别去徒劳地担忧那些自己根本无法掌控的东西。思及此,那股子“滚刀肉”精神又悄然占据了上风,便又理直气壮起来。
晚宴摆开了几十桌,驻印军总部的军官从中将到少校,灯火通明。领导讲话之后,大家谈笑的声音更加鼎沸。就是士兵那里,也是热闹极了。兄弟部队之间,有拉歌的、有比赛的。可惜各位主官抓得死紧——逮到就要枪毙——不然还有赌博的。
第五军的戴军长是资深票友,军中有士兵也会唱两出的,组了一个业余戏班子,全由官兵闲时排练演出。
这次难得各军齐聚一堂,第五军剧社早早便在广场一角用木板和帆布搭起了一个虽然简陋却也像模像样的戏台,准备为各路友军献上一场劳军演出。
戴、廖、余军长都坐在前排,和邱清泉挨着,杜聿明不见了。孙立人也是神隐——林安刚看见他和麦克鲁在小会客室里抽雪茄喝酒,料想他对这咿咿呀呀的唱段没有兴趣。
林安从办公楼里走出来,魏德迈有些要和美方军官单独交代的美国事项,用不着她了。唱戏的舞台热闹非凡,台下人也乌压压一片,一出门就能看见。
于情于理,明天就要出发去加尔各答,接着是美国。行前她自然要去和中方长官们打个招呼的。
一眼看过去:
余军长——自己前不久才刚从他麾下抓走了一名师长,此时见面,多少有些尴尬……
戴军长——此刻正襟危坐,和着胡琴的节奏微微摇晃着脑袋,显然已完全沉浸在剧情之中,不便打扰……
廖军长——还是算了吧,免得又被杜长官瞧见,引来不必要的误会。再说,她也没把握在廖耀湘面前能保持镇定……
邱副总司令——这位长官,似乎每次见面自己都要挨上几句训斥,她还想多活几年……
林安痛苦地抓了头,看见赵家骧身边有个空着的草编蒲团,不禁眼前一亮,走了过去。赵家骧是杜长官的参谋长,和他辞行也就等于和杜聿明辞行了。
赵家骧正与身旁一位团长低声说着什么,见林安走近,连忙热情地招呼她,并利索地自己站起身来,将屁股底下的蒲团让了出来,“静之,你坐!”
林安连忙推让,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蒲团上,说,“大伟哥,咱们别挡了后面的兄弟们看戏,这位子不是空着吗?我坐你旁边就是了。”
“哦,”赵家骧挠了挠头,也坐了下来,说,“可那是……那是杜总司令的位置。”
“……原来如此。”林安心里冷汗直流,屁股小心地往前挪了挪,随时准备让位。她心想,怪不得有个空位……话说回来,“孙军长位子在哪?我看他好像不过来了,我去坐他的。”
“哎哟,这我还真不知道。”赵家骧环视了一圈,到处都满满当当,他说,“可能知道他不来,没给他留吧。”
“这不太尊重吧。”林安脱口而出。
“呵呵,呵呵。”赵家骧笑了笑,“随便搭的场子,总有些不周到的地方嘛。”
林安也不便点评军长、司令们的关系,便转向辞行的话题。她小声跟赵家骧说了重庆空军方面的变动,还有魏德迈重视鄂西会战、以及送了美龄号的事情,请赵家骧都转告杜聿明。赵家骧频频点头。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恰是最重要的上层风向。
俩人旁若无人,小话说得起劲,赵家骧身旁的戴安澜军长显然已经被他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搅扰了听戏的雅兴,终于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赵家骧的腰眼,压着嗓子不满地说道:“我说大伟兄,我这儿正听得入神呢,你俩这嘀嘀咕咕的,到底有完没完?要是有说不完的体己话,要不……劳驾二位,到边上说去?”
赵家骧与林安闻言皆是一窘,连忙悄摸溜走,溜到场外有些黑的地方,开始摸黑说小话。说着,林安就觉得身上痒痒,一边说一边开始挥手赶蚊子,时不时蹦哒两下。
赵家骧见状,忙说,“要不咱们回楼里,去我办公室说。”
林安自无不可。
不远处,廖耀湘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追随着林安的身影。当看到她与赵家骧一同悄然离席,又在树下低声交谈片刻,最后竟并肩朝着办公楼方向走去时,他感觉心中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有些看不懂了——林安什么时候跟赵家骧这个杜聿明的心腹如此熟稔了?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公务需要避人耳目地商议?是关于即将开始的反攻作战计划?可她明日便要启程远赴美国,这一走,山高水远,恐怕又是数月不得相见。于情于理,她……她总不可能不来与自己道个别吧?她明明……想到她的目光,廖耀湘只觉得眼前的锣鼓家伙越发聒噪。
他也不爱听这西皮二黄,而是更习惯听湖南口音的花鼓戏。他并不像戴、余二位那么投入,只是随众敷衍地拍了几下巴掌。
邻座的邱清泉也注意到了林安先是坐下,很快又与赵家骧一同离去,哼了一声:“这个林安,仗着有魏德迈撑腰,真是越来越目中无人了。”
确实,此刻杜聿明不在场,他邱清泉便是此地军阶最高的中国将领。林安从办公楼出来,见到他们这些驻印军的主要长官,却径直走向赵家骧,连个最起码的敬礼和招呼也未曾过来打一个,这在等级森严的军中,不能不说是有些失礼了。
“看戏嘛,毕竟不是正式的军事场合,难免随意些。”廖耀湘打了个哈哈,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廖耀湘做副师长的时候,邱清泉是他的师长。邱又是他黄埔的学长、还留过德,从各种资历上都比廖耀湘强。
但实战上来说,新二十二师、新六军毫无疑问是姓廖不姓邱了。廖的实战和带兵,都比邱清泉做得更多。
因此,二人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既有昔日的同僚之情,又夹杂着一丝隔阂,但总算得上是极为相熟了。
邱清泉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他对廖耀湘这番和稀泥的说法并不买账。他也觉得这京剧听着实在乏味,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也累了,先回去歇着了。”
他起身,又顿了顿,说,“不爱看就走呗,底下兄弟们看个乐呵就行了。你看人家孙立人,不就干脆没来吗?”
廖耀湘自然承他的情,说,“多谢副总司令,我再坐一会儿吧。再说,我哪儿能跟他一样呢。”
邱清泉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建楚啊,你就是太老实了。”
说罢,便戴上军帽,又向不远处的戴安澜做了个先走一步的手势,这才转身,在几名随扈的簇拥下,径自离去了。
这边,林安正和赵家骧聊得来劲——
赵家骧的办公室布置得简单而整洁,一张行军床,一张铺着军用地图的办公桌,几个铁皮文件柜,便是全部家当。他亲自给林安泡了一杯从国内带来的雨前龙井,茶叶在玻璃杯中舒展,散发出清雅的香气。
赵家骧的河南夹杂着东北口音使他平添几分喜感,再加上“大伟”这个字,林安每次与赵参谋长见面,总是忍不住想笑,心生亲近之感。
林安正绘声绘色地说完陈矮子是如何可恶,赵家骧连连点头,随声附和,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共同的“敌人”数落了个痛快淋漓,无形之中,彼此间的关系又拉近了不少——恐怕没有什么比一起在背后说别人坏话更能迅速建立起深厚的战斗友谊了。
谈笑间,林安忽然想到新一军美式钢盔地事,便问赵家骧。
赵家骧当即一拍大腿,兴致勃勃地讲道:“当初咱们驻印军刚在兰姆伽组建那会儿,只有新三十八师和新二十二师。孙军长这个人,留美出身,英语好,跟史迪威老头子私交那是相当的铁!史迪威也确实器重他,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先紧着新三十八师。就说这美式钢盔吧,当时整个驻印军也就那么几千顶,史迪威二话不说,大笔一挥,就优先给新三十八师给拨了过去,说是让他们先换装,做个表率。廖师长那边,自然是眼馋得不行,可也没办法,谁让人家孙军长门路广呢。”
他又压低了声音道:“而且啊,孙军长这个人,治军带兵自有一套,跟咱们国内很多理念都合不来。就说提拔军官吧,他偏爱那些从清华、北大毕业的大学生,认为他们有文化。对黄埔出身的军官,反倒是不怎么待见。所以啊,他在军中,人缘嘛……呵呵,也就那么回事。”
林安对孙立人并无恶感,只好端茶喝水。
那边赵家骧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有些收不住,他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念叨着:
“我就是一直闹不明白,孙军长他到底是怎么跟那些派到各部队的美国联络组军官们相处得那般融洽的。联络组里头,不少年轻的美国军士,自己在美国本土接受军事训练也不过才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被匆匆派到咱们这儿来当‘军事顾问’、当‘老师’了。你说,这些半生不熟的‘新兵蛋子’,他们自己能懂个啥?能教给咱们这些久经沙场的中国老兵什么东西?偏偏咱们还得按照上峰的命令,把他们当菩萨一样好生供着,好吃好喝伺候着,生怕怠慢了这些‘洋大人’。”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情,继续说道:
“要我说啊,所谓的美式训练,其实说穿了,也不过就是帮助咱们尽快熟悉和掌握这些美式武器装备的操作与保养罢了。真要论起实战经验、战场应变,那些美国少爷兵,比咱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弟兄们,可差得远了!现在各军除了后续补充过来的那些新兵蛋子还需要加紧操练之外,大部分老兵对美械装备都算得上是完全上手了,运用自如。静之啊,你可得跟魏将军提一提。”
林安连忙举手投降,说,苦笑着说道:“哎哟,大伟哥,您可真是太高看我林安了。我人微言轻,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和面子,能天天在魏德迈参谋长面前说得上话?更别提向他汇报咱们驻印军的工作和思想动态了。您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嘛!”
赵家骧就呵呵地笑,不应她。
二人又围绕着驻印军的后勤补给、官兵思想以及未来反攻缅甸的战略构想等话题,闲聊了一阵。林安觉得需要交代和打探的事情,都已处理得差不多了,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然不早,便准备起身告辞。
赵家骧坚持要亲自送她返回宿舍。林安连忙摆手,笑道:“大伟哥,这可是在戒备森严的军营里,到处都是咱们自己人,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了,哪里还需要您亲自护送。”
赵家骧摇摇头,“你可不知道,这列多地处荒郊野岭,虽说是在军营范围内,但夜里保不齐就会有野狼、毒蛇之类的东西窜出来!你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小心为上。”
林安闻言,不禁莞尔,她拍了拍腰间的手枪说,“我也是军官呀,大伟哥,你忘啦?”
“哎哟!”赵家骧一拍脑门,说,“说的是,说的是!林秘书长如今也是上校军衔,巾帼不让须眉啊!好吧,主要还是你这姑娘家家长得太文静秀气,我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把你的军人身份给忘了。”
林安笑了。
赵家骧又说,“对了,静之,我记得上次你去美国之前,特地跟我要了廖军长写的那本《森林作战法》的小册子带到美国去,后来听说还因为这个,廖军长得了个通报嘉奖。怎么,这次你不再顺便带点咱们驻印军将领们的‘大作’,到华盛顿去替大家好好宣扬宣扬?”
林安便应承,“那感情好。各位长官还有什么大作,我也好拜读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