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笑着说,“是,我明白的。”
廖耀湘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他享受着她的仰慕带来的便利。如果说十年前,他对她是一些怜惜,那么现在,因为这种便利,他更需要以不在乎的态度,来保持心理上上位者的感觉。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回应。
而林安也习惯这种相处模式,他总归是她的“军长”的。
“那么,我告辞了。”林安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说。
她是多么希望能够再多停留一刻,哪怕只是多看他一眼。她甚至有一个疯狂的、不合时宜的念头,希望他能像当年在列多的月下一样,再抱一抱自己啊。
可是,就像那无数个周末,她在高尔山的辽塔上,迎着寒风,长久地俯瞰抚顺战犯管理所,最终却总是驱车转向沈阳一样——
他不需要她的时候,她绝不会出现。
这是她作为他曾经的下属,保留的、最后一份骄傲和纪律。
“好。你……多保重。”廖耀湘看着她,慢慢地说。
随着这句话,他清晰地看见,她脸上在这个下午短暂绽放出的、脆弱的快乐,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渐渐地、一丝丝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沉默而压抑的壳。
她微微笑了一下,说,“好。”
————————
一九五四年,北京。
全国战犯大集中后,许多人,包括廖耀湘、文小山、李涛,以及名震一时的杜聿明等,都集中到了北京功德林。
廖耀湘在南京短暂五年,像是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如阳光下的露水一样,消散了。
他带着从去年起和林安恢复的通信,但自到北京来,除了写信告知她自己已平安抵达,便再也没有动笔。
能写什么呢?除非是找她办事。他还不至于如此。
报纸的字里行间,也提到了林司长对“高饶集团”的激烈批评,以及对东北时期宗派活动的揭露。他知道,她和高岗曾是直接的上下级。而人总是对花边新闻更感兴趣。高岗的罪状里,私生活混乱是板上钉钉的一条。林安作为当年东北局最高位的单身女干部,被牵连进各种不堪的流言,几乎是必然的。流言蜚语,有时比炮弹更伤人。
1954年8月,高岗自杀,这一切才算尘埃落定。
夏末,颐和园昆明湖的游船上,聚着一片欢声笑语。是周总理带着一些干部来探望功德林的“学生”故旧,既有前期投共的林安,也有晚期起义的郑洞国、陈明仁,还有兵败被俘的杜聿明等人。
林安作为一个小字辈,自然成了打趣的话题中心。
周总理笑着说:“林安同志在外事口可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今天在座的有你的几位老上司,我看你倒是格外高兴啊?”
林安忙收敛了笑容,乖巧道:“在总理和各位前辈面前,不敢失态。”
游船上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周总理看了她一眼,带着温和的笑意:“你的个人问题,也的确该考虑了。当年在重庆,我就为你操心。这么多年过去,我这个做长辈的还没帮你解决,是我的疏忽了。”
杜聿明附和着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又瞥了瞥不远处的廖耀湘。
廖耀湘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端起了茶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林安的侧脸上。
曾扩情不明就里,开口道:“是不是因为高岗……”
话没说完,立刻被旁边的王耀武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王耀武拿起一个苹果递过去:“扩大哥,润润嗓子。”
涉及到共和国近期最激烈、乃至有高级干部身死的政治风暴,船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周总理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他看过林安写的材料,知道那些流言纯属污蔑。林安和高岗之间,不但谈不上熟识,而且只有政治上的攻讦。但这种事,越解释越黑,只能让时间冲淡。
众人三三两两地在颐和园的长廊里走着,廖耀湘和林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后面。
空气中只剩下蝉鸣。
廖耀湘的内心正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他想起了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强迫自己建立的“那只是怜悯和报恩”的心理防线,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去设想,她对自己仍然有什么感情。
但在今天重逢的这一刻,这道防线又开始摇摇欲坠。他需要一块石头,一块更坚实的石头,来加固它。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长辈式的关怀:“那些报纸上的话,别往心里去。人已经死了,是非功过,总有定论。”
他停顿了一下,看似不经意地抛出了那个他真正想问的问题,那个他渴望得到肯定答案的问题:“不过……当年在东北,你对他……是不是真的动过心?”
他问的是高岗,但他真正想听的,是林安承认自己爱过别人。
这个念头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几乎是病态地渴望着一个“是”字,那能让他肩头的重负卸下,让他觉得自己亏欠她的没有那么多。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另一股混杂着独占欲的苦涩又将他刺痛——她怎么可以?那份只属于他的目光,怎么可以也曾投向别人?
林安转过头,看着他。
她轻声说,“您是不是觉得,我要倾心于谁,那个人也必须得是权倾一方的大人物?”
廖耀湘的心猛地一沉。
他移开视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关心你。”
“是吗?”林安的语气依旧平静,她停下了脚步,“那您不如直接问我,我的心上人是谁。”
蝉声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他听到她极轻的一声叹息。
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拽过他那只因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她的手指温热,在他的手心里,坚定而清晰地划过——
一笔,是广字头。
两笔,是两个羽。
最后一笔,是半个珍。
廖耀湘一动不动,像被雷电击中。
这久违的肢体接触让他的头脑几乎一片空白,而随着她的手指的触碰,那渐渐完整的一个廖字,让他心里满溢而臌胀的温热,几乎要淹没了他。她爱他。她爱他。她爱他。她爱他。她爱他。她一直爱着他。
可是他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他是什么呢?他有什么呢?他能给她什么呢?
他是一个败军之将,一个犯人。
而林安,在写完那个字后,所有的勇气都已耗尽。她看到他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震惊,以及随之而来的、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难堪。
林安有些微的颤抖。
她是谁呢?他是高高在上的军长,她是他的部下。他是有妻子儿女的将领。解放前,他不止一次地看出并且婉拒了、或者说保护了她的感情。甚至那一个轻轻的吻,也确乎是仅仅出于怜惜。
她已经三十六岁了啊。
如果他不曾爱上二十五岁的她,又为什么会爱上——不,她不配用这个词——他怎么可能接受,三十六岁的她的感情呢。
十年前没有发生的事情,难道,十年后会发生吗。
她真是自作多情啊。
廖耀湘终于慢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手从她的指间抽了出来。
那一点温暖骤然消失。
林安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变冷了。她下意识地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不想让他看见。
“对不起。”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什么?”廖耀湘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道歉,下意识地回应,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对不起。”林安微微提高了声音,像是在惩罚自己,也像是在逼自己结束这一切。
她咬紧了牙关。勉强笑了笑,“我们快跟上去吧,总理他们要走远了。”
晚上,功德林沉默的月色里,廖耀湘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白天那一幕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她最后那个苍白的笑容,和那两声“对不起”。
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了。
她从来没有看轻过他,她从来没有把他看作一个犯人,甚至——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卑微极了的。
她以为自己那份孤注一掷的表白,在他看来,是微不足道甚至令人为难的。
她那样受伤的神情,忽然之间让他心如刀割。
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她一直以为她是一厢情愿的!
天呐,小林!
他甚至来不及穿好鞋,就从床上一跃而下,匆匆冲到自习室,在昏暗的灯下展开信纸。拿起笔,蘸饱了墨,他写下:“小林:”。
然后,他就再也写不出一个字了。
写什么呢?
告诉她,我不是不爱你,我是不配爱你?
这句话,比承认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更让他难以启齿。
可是,就这样让她带着那样的误解和伤痛离去,又像有把钝刀在心里来回地割。
久久的,一滴浓墨从笔尖落下,在她的名字后面,晕成一个无法挽回的、句点般的墨团。
他慢慢放下了笔。
也许,他想,就这样让她误会下去,让她以为他不爱她,让她因此能彻底地、干脆地将他忘记……这才是他,唯一能给她的、最后的保护了吧。
这一定是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