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欣慰、喜悦和释然的复杂情感。
她为他感到高兴。由衷地,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他没有被毁灭。他没有被那些磨人的岁月、无尽的羞辱和彻底的失败所击垮。他在这座曾经的敌军最高学府里,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找回了他的战场,和他的尊严。
她贪婪地注视着他的身影。
那副熟悉的金丝眼镜已经不在,换成了一副更显沉稳的黑框眼镜。
当他转身在黑板上书写时,她能看见他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后背,笔挺的裤子,和他那双因为常年握笔而骨节分明、此刻却沾着白色粉笔灰的手。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是干净板正的灰白寸头。
那双手,曾经在平满纳的地图上,为她圈点出逐次阻击的战术要点。
那个带着湖南口音的声音,曾经在她刚从军、苦练军事翻译时,一边借书给她,一边考教她战术名词。
那双时而严肃、时而又闪着诙谐光芒的眼睛,曾经被还是少女的她,久久而常常地追随。
当她因为顶撞史迪威而被解除军衔、狼狈不堪时,是他张开双臂,笑着欢迎她来到新22师的师部,说:“谁说我们小林是受处分下来的?”
当她向他透露魏德迈的人事安排时,是他紧张而忧虑地望着她,眼中盛满担忧,盼她远离高层漩涡,莫因天真而受伤。
还有列多那清冷的月光下,在他怀中,那个笨拙而滚烫的吻……
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暖意渐渐充盈林安的心房。那是……幸福的感觉。她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电铃声响彻了整个校园。
下课了。
这铃声像一道惊雷,将林安从时空交错的幻梦中猛地拽了出来。她看到,台下的学员们纷纷起立,好几位上了讲台,将廖耀湘团团围住,向他请教问题。
廖耀湘正与一名学员侧身交谈,不经意间,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将目光,朝窗外瞥了一眼。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与林安的目光,隔着一层玻璃,几步之遥,轰然相撞。
她看到廖耀湘匆匆对身边的学员们说了句什么,然后快步走出了教室,“林安?”
他瘦削的身形在合体的中山装下显得挺拔。
“真的是你。”廖耀湘先开了口,声音比在课堂上低沉一些,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
他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显得有些生涩,却透着一种久违的真诚。“刚才……在窗外,看着有点像,没想到真是你。在刘院长那里听说你来了南京,还想着……会不会有机会见一见。”
林安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也试图弯起嘴角,但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像自己的。
“军长……”她下意识地用了旧日的称呼,声音干涩得厉害。
“什么军长,早就是过去式了。”廖耀湘连忙摆摆手,他下意识地微微垂了下眼睑,随即又抬起,他的目光落在林安脸上,“叫我廖耀湘就好。现在在这里,就是个老师。”
他走到她面前,两人相顾无言。夏日的阳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她的身上。
“我现在在外交部,最近结束了板门店谈判,大家都放松了,我也请了两天假。”林安清了清嗓子,“加上还有一些事想跟您说,所以,专门来看看您。”
“哦。”廖耀湘点点头,若有所思,“你怎么知道我在南京?是政协或者统战部的安排?”
林安一愣,她怎么会不知道?从他被俘那一刻开始,从佳木斯到抚顺到南京,她全都知道。
她挠了挠头,“我报纸上看的。”
廖耀湘大感意外地挑了挑眉,轻笑一声,有些落寞。想来报纸上不会是什么好话,无非是把他当作一个装点的花瓶罢了。
“你还记得我,有心了。”他终于开口,“去我宿舍坐坐吧。”
林安默默地点了点头。
梧桐树的浓荫下,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洗衣粉和汗味的味道。一瞬间,她竟然觉得有些幸福的眩晕。
他的宿舍,在校园深处一栋安静的红砖小楼里。房间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张单人铁床,军绿色的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一张书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讲义、地图和几本翻旧了的书。除此之外,就是一个装满了书的书架,和一个小小的茶几。
整个房间,透着一种军人特有的、苦行僧般的简朴和自律。
他倒了两杯茶。两人坐下。
他语气轻松,“你……这些年还好吧?偶尔能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
“还好,都是……组织安排的工作。您呢?在这里还习惯吗?”,林安说。
“习惯。”廖耀湘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刘院长待我很好。”
林安笑了,“那真好、真好。”
又说,“我看您精气神好多了。”
廖耀湘点了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没想过,中国的军队,能在朝鲜,把美国人从鸭绿江边,硬生生打回到三八线。这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
她心中百感交集——他与在佳木斯时,确实不同了。
他看到的是一场战争的胜利,是一个民族的新生。他好像,慢慢放下了。
而她呢?她看到的,是迫在眉睫的高岗在北京的串联,还有她无法说出口的、关于未来的血雨腥风……她附和道:“是的,确实了不起。”
廖耀湘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失神,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平和的感慨。
“能在这里,把我这点打了败仗的经验,当成反面教材讲一讲,也算是废物利用吧。”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满足,也有落寞。
林安的心猛地一揪。他不再是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廖耀湘了,但他身上有种更坚韧、更令人心折的东西。
“千万别这么说。”林安抬起头,“刘院长说得对,您的头脑和经验是宝贵的财富。能在这里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人才,意义重大。”她顿了顿,补充道,“刚才……我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讲得非常好,真的。”
廖耀湘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他咧开嘴笑了笑。
“谢谢你,林安。”他低声说,“看到你很好,我也……很高兴。”
他吹了吹茶水,使它晾凉一些,把杯子往林安那边推了推,“喝吧,路上辛苦了。”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站起来把电风扇打开,风呼呼吹着,使得两人在炎热的南京夏日都凉快不少。
吹着电扇,几分钟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廖耀湘开口道,“你说,有事要告诉我?”
林安点点头:“是。是家里的情况。”
“家里?”廖耀湘的身体瞬间坐直了,眼中闪过一丝急切。
“是关于夫人黄伯溶和您的儿子定一。”林安看着他,“我一直在打听他们的消息,最近才经过香港的的人打听到。他们之前一直住在香港,最近定一考上了台湾大学。打听到的时候,才知道,几个月前,他们去了台湾。”
廖耀湘沉默了,过了很久,才长长地、仿佛要吐尽胸中所有浊气般地,“台湾大学……”
分离的时候,廖定一只有十三岁,在廖耀湘去东北前,在南京见了最后一面。而现在,他也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
林安的声音更加轻,她的眼睛关切地看着他,“台湾大学,也是很好的,声誉在那边算是第一。”
廖耀湘的脑子里一时是黄伯溶的身影,一时是廖定一小小的骄傲的样子,一时又是1948年春节他们唯一一个一家人一起过的春节。他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了。
他的手背在脸上抹了一下,林安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走马灯似的,不知在回忆里沉浮了多久,他才猛地回过神,看见林安担忧的眼神,正紧紧地、一瞬不眨地望着他。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似乎是本能地想要伸过来安慰他,却又在理智的约束下硬生生止住,就这样尴尬地、徒劳地、担忧地停着。
看他终于望了过来,林安连忙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才如梦初醒般地,将手收了回去,抱臂坐着。
他打量着她,长久地、沉默地。然后,用一种历经沧桑的沙哑声音说:“你费心了。”
林安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他说,“知道他们平安,我也就放心了。想来很快就会统一,总会有相见的时候。”
林安附和地点点头,“是。”
廖耀湘的目光没有移开,带着一丝探究,甚至是一点属于他过去的、习惯性的敏锐:“你还负责……统战工作?”他问得直接,语气里没有恶意,只是疑惑她获取消息的途径。
林安的心猛地一跳。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有些僵硬,随即飞快地否认:“不。”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垂了下来,她的声音压得更低,透着谨慎,“您家人的消息……最好还是不要跟文小山先生,或者其他在军事学院的前同僚们分享。因为……这是我通过私人渠道去打听的。部里……并不知情。”
她又抬起眼睛,“北京,组织纪律很严,不像,不像从前的南京。”
她最多可以说到这份上了,可是廖耀湘已经完全明白了。她所冒的风险、她的努力、她……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林安说,她移开了视线。有时候,她是倔强的,就算面对他,她也只能以一句无可奉告作结。
但最后,她又舍不得这太难得的重逢,她的视线又回到他的脸上,“不为什么。”
他长了张嘴,又闭上。他上下打量着她。感激、自卑、疑惑、骄傲、抗拒,最终,化成一句,“麻烦你了。”
林安立刻笑了一下,“没有什么。”
他顿了顿,“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给我写信。”
又立刻补充,“不方便就算了,我知道你工作敏感。”
林安咬了咬嘴唇,她当然想写,但之前,一方面是担心廖耀湘不愿意和自己联系,另一方面也不知道写什么。加之,确实也很敏感——甚至不是名义上里通外国的敏感,她是真的为了廖耀湘在里通外国。
她是外交部里出了名的滑头。能在三十五岁接龚澎司长的位置,和她的政治站位是分不开的。
但越来越圆滑的她,为廖耀湘做点事情,已经是她人生中最冲动、最刺激、也最满足和幸福的事情了。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明哲保身吗?
她点点头,“一定。”
林安长长地、深深地,凝视着他。这一刻,她仿佛是在贪恋地,要把他此刻的样子,刻进自己的心里。
她不知道,如今已经三十五岁的她,脸上那种混杂着爱慕、心疼与执拗的神情,竟与二十五岁时,在印度的兰姆伽,那么的相似。她的轮廓,同样是被窗外照进来的夕阳,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那一年,她去美国,自作主张地翻译和宣传了他的军事著作,为他带来了盟军的嘉奖。被他发现时,他也曾这样问她,为什么不为自己居功,为什么要这样凸显他。
那时,她可以坦坦荡荡地、像一个忠诚的士兵对着自己的指挥官敬礼般地回答:“我就是这样仰慕着您的。”
可他们很快都知道,那不是画面的全部。她爱他。
而他,也曾对这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有过欣赏,有过怜惜。他像呵护一只活泼的、羽翼未丰的鸟儿一样,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甚至,吻过她。但那种爱,很轻盈,很淡,是他骄傲人生中的一抹点缀。
那时,他是一个百战百胜、前途无量的指挥官,而她,只是一个可爱的、年轻的、毫无保留的仰慕者。
他们之间,几乎与董朴和刘卫黄之间,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现在。
她已经说不出那样坦诚炙热的表白,可是她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毫无保留地追随着他。
她盼望着他高兴,就只是这样。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下了什么很大决心,挂上微笑,说,“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家了。高级干部里,可以看一看。”
见他不再追问,林安也轻轻出了一口气。她不在乎自己感情的暴露,更无所谓他对自己的毫无回应,甚至于,她更心疼于他与妻儿分离的忧愁。
她耸了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