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大水了,立宵捏了捏酸痛的眼眶,把停留在手机屏幕上的注意力上施舍给了窗户一分,看着豆大的雨点敲门似的在窗户上猛烈敲击,他透过一条条密集的水链子,窥探屋外被水流覆盖的公路,在深夜里有些恐怖,他闭了闭眼,伸手拉了床头的充电线,利索地给手机充上了电,随后关灯睡觉。雨势似乎更大了,他模模糊糊听见泼水声,渐渐变成洒水声,最后变成滴水声,再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色已经亮了,但还是阴沉的,是乌云把太阳全给遮住了。
立宵是被饿醒的,他掀开沉重的眼皮,摸索着床头开了手机,刺眼的光让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隐约看见五点零五,他闭了眼睛,可无奈肚子起伏翻滚,叫苦连天,他揉了揉熬夜后酸涩的眼眶,迷迷瞪瞪下了床,洗了把脸,拿着手机要出门。
雨已经停了,但看天色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味,立宵转了转手里的电动车钥匙,打算去街上买点早餐,他刚出门,车还没驶入大路,就瞥见远处河床旁边一摸白色的影子,像是一摊挂在灌木丛上的塑料袋。
但塑料袋应该没那么长吧?
立宵眯了眯眼,把车停下,沿着泥水横流的小路往河堤走,白色球鞋上溅上了泥点,他啧了一声,停了脚步,抬脚在滴着露水的低矮杂草上蹭了蹭,侧着头在灌木缝隙里看见那白影在风里一动不动,似乎,是个人?
立宵意识到这一点,也顾不上鞋脏不脏了,立即大步朝那个人跑过去。
迟曙是凌晨一点零五在公路上一座低矮的桥上蓄水口卷进去,一路冲到这里的,之后他整个身体直直立在那一块杂草堆上,旁边是两丛及腰的灌木,湿答答粘在他的侧腰上,白体恤已经被泥水冲洗成灰白色,倒像是一只挂在树枝上冲水的塑料袋,由于周围地势陌生,水深浅不知,迟曙凭借自己强大的臂力把自己固定在这一方小小的着力点上就不敢再动了,后来立宵说起这个事,还总要长舒一口气,庆幸当时迟曙在那样的环境里还算镇定,在雨里被及腰的水势裹挟了四个小时能撑住没晕,也是了不起。
迟曙本来是想呼救的,可巨大的雨势和漆黑的夜幕把他的声音都吞噬了,他决定给自己留点力气,至少等天亮,所以四个小时后,当他都精疲力竭竟然抬眼看见了个靠近自己的人,觉得自己都要热泪盈眶了,他今年才十四,日子再怎么不如人意也还没活够呢,照迟曙的话来说,当时真觉得自己看见了曙光在向自己靠近。
他张嘴想喊,可声音太哑,像是生锈机器齿轮的摩擦声,他说,“救我。”
“别动。”立宵抬腿试探了下周围的水深,水立即漫上了他的裤腿,直往里面灌,他不禁皱了眉,公路上的水是退了,可这河里的水却没见消退,他对着地势也不熟悉,不敢轻举妄动。
“立宵,你干嘛呢!”河岸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穿着凉拖噔噔噔跑过来,揪着立宵的胳膊给拖上了岸,“刚下过雨,水这么深,怎么能下河。”
立宵被拽的踉跄了一下,不满地揉了揉胳膊,“不是,河里有个人。”
“有人也不能自己下河,多危险,要叫大人,这地势你又不熟悉,你知道哪里深哪里浅?”女人嘟囔着,这才把目光移到河里的人,她伸脚试探着踩了踩,心里有了点数,慢慢朝着那人过去,把手伸过去,“孩子,来,慢慢松开芦苇,把手递过来,水里泥滑,你慢点移。”
立宵忙不迭上前要拽住女人的另一只手,被她拍开了,“你离岸远点!”
迟曙把手伸过去,慢慢移,腿在水里早就泡得没知觉了,他咬咬牙,脚底在河床上驱拉着走,沿着女人指引的路线,慢慢接近岸边,路上也渐渐来了人往这边跑,靠近岸边迟曙的脚一滑,眼见着要栽倒水里,女人被拽的往前一个踉跄,迟曙心一沉,刚松开女人的手,自己的另一手就被人拽住了,立宵一个用力,拽着他的胳膊把人拽了回来,女人的裤子全湿了,河岸上也来了人,立宵扶着人往前走,迟曙脚还是麻的,两条腿还僵着,走得很慢,立宵觉得自己再饿下去指定要低血糖,他侧眼看着人的脸色也越来越差,索性侧腰墩身把人背了起来,试了两下才站起来,少年骨骼太硬,硌得人发疼,迟曙忍不住低声闷哼一声,立宵闻声朝身后人低声促笑道:“哥们,我实在要饿断气了,多担待。”
他说完就踉跄着往前走,路上的人终于跑下来,把人接了过去,一个男人按了按立宵的肩膀,笑着说:“你妗子在做饭,别去买了,去我们家吃。”立宵笑着应了声好,转身要走,另一个扶着迟曙的人问,“这是从上面村子冲下来的人吧。”
“看着脸生啊,我不记得有谁有这么个儿子。”一个男人若有所思地说。
“那我们把人送到村委会,这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担不起责任呀。”那人看着不省人事的少年,皱眉道。
“村委刚上去找他们村的人来解决了。”
“那这人——”
天又下起了小雨,冰冰凉凉的,打在迟曙的脸颊上,他的脑袋越来越昏沉,周围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最后只听到一句,“先去我家吧。”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迟曙醒得时候雨已经停了,除了头有点疼,他身上也没什么毛病了,屋门从外面打开了,早上那个女人走了进来,看见他醒先是惊讶了一瞬,随后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孩子,没哪儿不舒服吧,看你也没受什么伤,冲下来的时候没磕到头吧。”
迟曙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除了有点饿,已经没事了。
女人笑了笑,说:“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在水里泡这么久一点事儿没有,还好你劲儿大,不然就昨晚那架势早把你冲跑喽,吃了你站的那地是个地,你但凡移一步就掉河里了,命真是硬。”
迟曙笑着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女人依旧自顾自说着,“孩子,你是迟林家的儿子吗,我怎么没印象他家还有你这么个标致的孩儿,你是不是还有个哥。”
迟曙顿了下,低声回道:“是,是他家的,有个哥。”
那女人似乎察觉到迟曙情绪的变化,试探着说:“村委会已经联系你爸了,他估计一会儿就到了,你别急。”
“不用跟他说的!”迟曙像是被惊了一下,迅速回道,转而又在女人试探的目光递来时躲开了,他手指下意识捏着手里的被角,轻声重复,“不用跟他说的。”
女人没再说话,沉默片刻,起身道:“在水里泡这么久,指定饿了吧,我去给你端点儿饭来。”她习惯性伸手掖了掖被角,带上了门把手,转身往外走了。
门锁咔嚓一声,屋里安静下来,房檐上淅沥落下的雨声显得有些聒噪,迟曙长舒一口气,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女人把饭端来的时候,立宵正靠在门口吸烟,一看见女人过来,他就把烟掐了,笑着凑上去,“婶婶,这是给我做的饭?”
女人白他一眼,把铁盘递给他,“你不是刚吃过了,这是给屋里那小孩的。”女人瞥了一眼紧闭的窗户,低声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立宵皱了眉头,下意识往旁边靠了靠,拉开距离,“怎么了,跟我们有仇?”
女人啧了一声,回道:“不是,哪儿能跟我们扯上关系,他是上面那个村的。”
立宵笑了笑,把铁盘往上举了举,抬脚要往屋里走,“好了,婶婶,跟我们没关系就行,饭要凉了,我先给他送进去,中午记得做着我的饭。”
“行,少不了你那一嘴。”女人笑着回他。
立宵开门时迟曙的目光恰巧递过来,他对视一眼以示问候,转而把手里的铁盘放到桌上,把菜和汤摆出来,“你应该不发烧,不难受的话下来吃个饭吧。”立宵把饭摆好,迟曙刚下床,窗外就传来嚷嚷声,他定睛一看,眉头一锁,转而开门要出去,“谢谢你的饭,我就不吃了。”
没等立宵说话,他就出去了,立宵也听见了门口的声音,探头往窗外瞥了一眼,是个男的,嗓门挺大的。立宵懒得出去,也懒得看,索性靠在床头开了一盘游戏。
游戏刚加载出来,他就听见门口一声大吼,“不省心的死东西,你就该被淹死在那里,你们救他干嘛,啊。”
立宵皱了皱眉头,戴上了耳机,窗外依稀传来一些辱骂声,始终听不到回应,也无人劝架,毕竟别人的家事,外人难开口,人家骂自己的儿子,你再看不惯,也没立场插手。
过了将近个两小时,立宵一局游戏见尾,他摘了耳机,窗外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他起身开了门,外村的人已经走了,自家村子的人还聚在这里,正谈论地热火朝天。
“我说那孩子不是迟林亲生的,你们还不信,要是自己亲儿子,出了这种事,谁舍得说这种怎么不淹死的扎心窝子话?他亲儿子我见过,宠得不得了了。”说话的是立宵的婶婶。
“那你说他们自己有儿子,再养这么个儿子是干嘛,钱多没地儿烧了?”另一个女人反驳道。
“可不是,他们老迟家前些年多有钱,那割碳,烧窑,风光的很,人家可不就是不缺钱,这小儿子刚领回来的时候可不就是当亲儿子养活的,这不是近些年他家出的事,亲儿子都顾不过来了,哪儿有心思管他?”
“他家老大坐牢回来了?”旁边一个挎着箩筐的女人插腔问道。
那个说话的女人斜眼瞥着他的目光,冷笑道:“快了,前些年因为那些事情坐了这么些年牢,家里风光都没了,之前跟他一起出去没坐牢的一回来又消停不住,又去干了,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人进去。”
“你说那事要不是来钱快,谁愿意顶着风险去干,就是你说这好歹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就没一点儿感情?”
“没钱哪儿来的感情,他老大的儿子都要上学了,这老二学还没上完,不想管了呗,之前不是还说这要把这小儿子送回去,结果那边也不要,倒贴钱都不要。”
“这小孩也是命苦,脱落在那样的家庭。”
众人叹了一口气,又聊了一会儿,各自回家做饭去了,立宵靠在门口不自觉吸了两根烟,他把手里燃到一半的烟捻灭,烟味一散,雨后的腥味就涌上来了,他转着电车钥匙,上街买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