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医院,宋长生一出电梯,就撞见方敬之推着轮椅要往外走,两人面面相觑,还算方敬之心虚地挪开视线。
宋长生幽幽地叹了口气,把人推回了病房,把汤摆好,这才平静地说:“舅舅,您自己也是医生,这骨折需要静养您不是不知道,这才半个月不到,我都撞见您出来几次了?”
宋长生自小冷静少言,越是面无表情,越让人发怵,方敬之讪笑两声,心下暗道不好,吃了几口,然后语重心长地问道:“长生啊,你什么时候走啊?”
宋长生提过他待两天就又要去新疆的事情,只不过具体时间还没定,宋长生说:“再过两三天吧。”
方敬之道:“哦,也好,也好,准备充分点。舅舅给你补贴点路费,咱们坐飞机走,又快又舒坦。”
“……”
“舅舅,”宋长生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就算您给我钱,我也不可能对您这种不爱惜身体的行为视而不见的。小珂晚点过来,这会儿我陪着您。”
他这样子俨然是不可能“接受贿赂”,方敬之也不是非把自己的身体弃之不顾,只是他总是放心不下,自己还收着好几号病患,托付到别的医生手里了,但心里总挂着。
家里人的关心他当然明白,他自己就是医生,也觉着心里有把握,但既然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还不如安心修养着。
把汤喝完,方敬之和宋长生聊了些家长里短,期间宋远道和方文心夫妇也打电话过来,虽然宋长生态度很平淡,但是有问必答。
在得知方敬之跟个小孩似的总偷跑出病房后,方文心还严厉地训斥了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方敬之解释了半晌才算完。
他安抚完姐姐,然后转头瞪了一眼宋长生。
宋长生低眉顺眼坐在床边,眉目清俊,很恭敬的样子。
见状,方敬之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过宋长生这段时间的在新疆的见闻,为表自己作为长辈的抚恤之心,于是他说:“小生,你这段时间都去哪里了?跟舅舅说说吧。”
“好。”
宋长生跟他讲了喀拉峻草原,从山谷到赛里木湖畔,从市区人文到自然风光,一切都值得称道。
方敬之边听边感慨,喝了口热水,下意识吐了吐茶叶沫子,然后发觉是白开水,面不改色地又喝了两口。
方敬之说:“新疆确实是个好地方。我向来支持你们年轻人边走边看,不要老是趴在案桌上,要走到地里面去,边走边看边学习是很好的。
“等休了年假,带上你舅妈、小珂,我们一家人一起去一次。”
“哎,对了,长生,你走这么一道,有没有认识新的人?”
新的人吗?
宋长生浅色的眼瞳轻轻颤了颤:“……挺多的。我在伊宁认识了一位青旅老板,姓王,兰州人,还有店里的姐姐,姓张,他们是朋友,人很亲切,我刚到伊宁的时候帮了我很多。跟团的时候,团友们人大多也挺好的。”
“还有……”宋长生沉默了一会,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
方敬之上身前倾:“还有?”
还有不好说的?
宋长生点头,他也不觉得这需要隐瞒,“舅舅,我还认识了一个人,他对我也很好,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到这里,他的眼里罕见的有几分迷茫,向方敬之投去了困惑的视线。
“他很早就认识我了,只是我不记得他,伊宁遇见之后,他陪我走了很多地方,我们一起在伊犁河看了日落,在赛里木湖露营,也聊了很多事情。”
“他好像把我看得很重要,但我其实很犹豫……”
方敬之满脸惊讶。
小生话里的很好的人,那很好了。
可是。
是喜欢别人了吗,小生他竟然也在为这种关系而烦恼吗?
宋长生没有看他,视线并没有集中在某个地方。
方敬之把杯子放下,试探道:“她也是一个人吗?”
“算是吧……”宋长生想了想,补充道:“他一个人去那边工作。”
方敬之点点头:“这样啊,那还真是聪明勇敢,值得表扬,那你们年纪相仿吗?”
宋长生说:“他比我大了三岁。”
三岁啊,“女大三抱金砖……”方敬之若有所思地低声道,宋长生没听清楚,问他怎么了,方敬之摆摆手:“她长得怎么样?”他倒不是会以貌取人,但也希望这个女孩五官端正,只要是个正常人就行。
“……挺好看的?”
宋长生有些莫名,但他以为方敬之好奇而已,“我觉得他挺优秀的。”
闻言,方敬之的眉毛抖了抖,连自家外甥都能说是优秀的人,那条件应该很不错了。
但他们家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点人,说不上大富大贵,也算是衣食无忧,这种时候怎么可能短了自家的面子,更何况方敬之这么多年做什么都是全力以赴,好争人上,被人夸着长大的,一路顺风顺水做到了主任医师的位置,更不可能让孩子有自卑的心理。
他松了松嗓子,看向宋长生:“小生,你喜欢她吗?”
宋长生一愣:“我不……”是楼七月喜欢他才对,但他说不出口。
而且舅舅怎么回事,难道过来人都这么直白的吗?
在这方面,宋长生还算白纸一片。方敬之拍了拍他的头:“不想说就不说。”
“小生,你还年轻,所以这个年纪喜欢谁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人家都为你做了那么多了,你作为一个男人,更应该主动一些,如果有机会在一起,难道你不想争取一下吗?”
“不是,舅舅,我跟他不合适,”宋长生扯了扯嘴角,“他……”
方敬之严肃着打断他:“你这说的什么话,哪里不合适?她长得不合适,你们相处着不合适,还是家庭条件不合适?”
“人家家庭条件再好,既然主动找你,就说明她不看重家境,你一个大男人还扭捏上了,先相处试试,困难不就是拿来克服的!”
方敬之虽然不了解那个女孩家庭条件有多好,但他能看出来宋长生对她有好感,年轻人怎么对待感情都是畏畏缩缩的!
宋长生明白舅舅的意思,但他总觉得方敬之的语态有些奇怪,他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奇怪:
“我觉得不能,舅舅,他不能喜欢我。”
“我喜欢谁都没关系,但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他要是和我在一起,好像一切都要乱套了。”
宋长生道:“您看我,我自小身体不好,您和舅妈辛苦带我长大,我爸妈也不要求什么,只要不剃头出家,只要我喜欢,你们都会支持我,但您看我和其他人能一样吗?就像我和小珂一样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在您和舅妈心里,对我和小珂是一样的,我爸妈在吃穿用度上也没短我的。而且事实上,我其实活得比小珂自在得多,但也和普通人不一样。”
在宋长生看来,得益于他体弱多病的幼年,亲朋都只希望他活着就好,加上宋父方母忙于生意,对他管教疏松,自己在舅舅家长大,性子冷,个性又孤僻,只要不违法乱纪,不伤害身体,他能做的事情简直没个范围,这也导致了宋长生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
人人都在各自的生命线上走,总有除法律外仍被约束的禁区,而宋长生更不活在条条框框里,可他给自己划了圈,这个圈和所有线都不在一个维度里。
方敬之皱了皱眉,“小生,原来你一直这么想吗?”
“姐姐他们作为父母太不负责,我能说,却也不能多加指责,你向来懂事,我也知道你心思重,但这么多年你没让我们失望,问什么说什么,我和你舅妈也就放宽了心。老中医药方管用,所以我也以为你多走走,人也能开朗些,没想到你心里还有这那么多隔阂,是我没做好这个舅舅。”
“你这孩子早熟,人情冷暖也比小珂他们懂得多,很多事你看得比我也透,但小生啊,人是会变的,就像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世界上也不可能没有人不能懂你。我们长辈都希望你们能安稳长大,也希望你们能找到懂你们的另一半。”
方敬之吁出一口气:“小生,舅舅知道你生性自由,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喜欢她就去追,别给自己留遗憾。你觉得乱套了,你问过人家,她也觉得乱套了吗?”
“自己吓自己的话,不是白白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东西吗?”
宋长生搭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呼吸声重了几分,“我……”
“你这孩子,心里藏那么多事,应该早点说出来,”方敬之抿了口热水,心疼地看着宋长生的脸,“你已经成年了,舅舅不想说教你,但是感情方面多听听长辈的总不会错,别留遗憾。”
病房一度安静,半晌,有人轻呼一口气,宋长生接过方敬之手中喝空了的杯子放回桌上,然后道:“舅舅,谢谢您说那么多,我确实要像个男人一样,先问问他。”
“是我狭隘了,一意孤行,有些想法不说出来,钻了牛角尖。”
还白白践踏了别人的真心。
他突然有点想见见楼七月了。
方敬之心下感慨万分,竟还有些感动,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伸出手锤了两下宋长生的肩膀,“你放心大胆地做,甭管亲爹亲妈怎么说,舅舅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宋长生:“嗯,谢谢您。”
方敬之:”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如果方敬之知道自己这番表态会引来方文心今后的几顿臭骂,不知道会不会犹豫犹豫,但没人能够预料啊。
宋长生弯了弯眼角。
不一会,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乌泱泱又涌进来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胸前挂着的工作牌都标注着“规培医生”的字样,很快病房里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门口有护士经过张望了几眼,也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在门口吆喝了几句,“注意别挤着病床了”。
宋长生有眼力见地退到最外围,给方敬之比了几个手势,表示先走,在对方欣慰地点点头之后,麻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