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本王又何错之有!”
谢瑛眼尾染上红痕,厉声叱问道。
“你这些年做过的恶事还少吗?昔年裴氏茶庄的主人,我的父亲母亲,甚至不知哪里惹得贵客不满,就这般枉送了性命!”
不待虞鸢回答,裴序再按耐不住,一个箭步跃至高台前,往日里文质彬彬的书生跑得连鞋履都要耷拉在脚上,眼中满是滚烫的热泪,烧灼在心上,嘶吼在舌尖。
“裴氏茶庄?”谢瑛语音中却是真切的不解,他快速从脑海中翻过一遍,仍未能想起,面带疑惑地望向冲过来的青年。
裴序一时间如遭雷击。
那么多的仇怨,那么多的愤懑,都在此刻成了一个笑话。他的仇人,竟早已不记得他姓甚名谁。
未等他回过神来,谢瑛直接略过他,对虞鸢说:“她竟将那些往事都告诉了你……呵,他们负我弃我,本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何错之有!”
他声若擂鼓,身形却单薄,因着剧烈的情绪晃动,仿佛下一秒便要倒下了。
“誉王殿下这是何意呢?意在你曾经也有一身忧国忧民的君子风骨,是那些百姓不领情,以怨报德,才招致这样活该的下场?”虞鸢眉眼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谢瑛没料到她这样说,虽没有接话,面上一闪即逝的表情仍昭示了他的赞同。
虞鸢见状停顿片刻,才继续道:“你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哪怕不受宠,你也不必为生计烦忧,但你当真知晓民生为何,州县又该如何治理吗?
“你不明白,你只是侥幸读过几句圣贤书,便把自己当作了书中所写的圣人,看似清风朗月不求功名,但当现实与你所预想的不同时,你便恼羞成怒,试图站在高处用权势去塑造完美的理想国。
“可是谢瑛啊,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句话放在当时或许尚显严苛,但对现在的你来说,绝无偏颇。
“或许你起初是个好人,向忘恩者报仇也并无过错,可这些年来,你对内将回南城分作三六九等满足自己俯视苍生的欲望,对外肆意生杀却还要掩饰表面誉满天下的清平,我无心与你争辩对错,但天下人不曾负你,你亦无权问责天下。”
她声音不算大,却如清冽的溪水,温和而不容拒绝地流淌至回南城的每一处角落。
谢瑛从前只觉她有趣,看似势弱的和亲公主,身周气质却不似寻常人,时至今日,他才真正看清眼前女子一团和气的外表下,所藏有与天地一心的凛冽剑光。
澄澈,清明,几乎照的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这些年所求究竟为何呢?
阳关城一事后,他认定苍生负他,恨透了无权无势时所见的潦倒人间,于是他另起高楼,发誓要建造出独属于他的城池,那里会有井然的秩序和森严的规则,顺他者生,逆他者亡。
而后,他要带着经年的仇恨与苦痛的骨血,在西洲的土地上开辟新的纪元。
谢瑛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做的不对,哪怕是被虞鸢这样锐利地剖开心中所想,他也未有半分悔过。
他生的渺小,犹如巍巍宫墙中最不起眼的泥沙,但他所做之事,不论是身居庙堂忧国忧民,还是钻营多年寻求毁灭之道,都是浩荡的。
他不要做庸人,他的爱与恨,他的一身才学与心智,都要震天撼地的极端。
那他为什么还会有这般恍若屏气窒息的感觉呢?
或许是因为谢鱼吧。
那个自始至终跟着他的少女,从山野间的游鱼化作金殿中俯瞰众生的神女,是他一手将她变作这般模样。
这么多年,除了研究雷火珠时必要的工序外,他鲜少来到回南城,他也怕看见谢鱼,那双对众生都慈悲的眼眸中会出现他不愿见到的悔意。
没事的,只要他不去看,只要她还在这座金殿中,他们就心意相通,一如既往。
他们的生与死都串联在一起。
可时至今日,在知晓这一切都是谢鱼的谋划后,他忽然也有了些茫然,茫然地仿佛回到了那个细雨纷飞的白昼,身形单薄的少女撑着孱弱的病体护在他身前,她眼中万般情绪,却只装得下对他一人的慈悲。
“你也想我束手就擒吗?”他问。
谢瑛没有回头,在场众人却都知晓他在问谁。
“我从未后悔,不论是当年随你来到这里,还是如今破坏你的计划,我有过犹疑,有过挣扎,但我不悔。”
谢鱼回答道。清冷悠长的声音回响在金殿上空,她走到谢瑛身旁,踮脚环抱住他,凑到唇畔与他交换了一个轻轻的吻。
“秋逢,我心悦你。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知道,你是圣人学府出来的皇亲国戚,你有着高深的学问,一定也会为今日之事留有余地。
“但我有些累了,我不是神女,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医师,这座辉煌的宫殿困住我太久,也困住这座城太久了,我想,给百姓一个交代。”
谢瑛倏然间,失去了所有负隅顽抗的心气。
诚如谢鱼所言,他在回南城留了些后手,虽不敌飞羽卫,有翠谷老人护法,带他和谢鱼走还是不成问题。
但倘若谢鱼不想走呢?
玩弄人心操纵生死的誉王殿下,突然真正明白了心上人的想法。
天真烂漫的少女在时光的打磨下化作了华光内敛的璞玉,只是他从未发觉。谢鱼所求的,或许从不是打破他的计划,她只想用自己的所作所为,为经年的荒唐压迫赎罪,也为他赎罪。
尽管这在他看来根本算不上罪过,但谢鱼那样好的人,她不是他。
他颓然地放下了双手,任由谢鱼拥抱着他,感受到冰凉的发丝擦过脸颊,他轻柔地揽住了她。
汲汲营营许多年,要复仇,要掌权,殊不知最珍贵的早已在身侧,而等他发现时,又是时不我待。
原来,自从阳关城长街相拥那日起,他们就开始了擦肩而过的一别经年。
谢瑛心中千帆汹涌,虞鸢却不在乎他怎么想。
在他的所作所为之下,他是忏悔还是执迷不悟本也毫无意义。她无法代替那些枉死的人说原谅,眼见他这般情状,她对谢微看去,点了下头。
谢微会意,抬手示意秦飞镜和苏罗上前压住谢瑛,将他双手反剪到身后。
“昔年冯嫔一事,非孤所愿,但确与孤有关,是以孤今日不杀你,但要将你押回玉京,交由大理寺审判,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皇兄,你可伏法?”
谢瑛抬眸看谢鱼,少女的眸光中隐约有水色滑落,他笑了笑,哑然道:“本王前半生,与天有怨,与人无尤,若真有报应,那便应吧。”
谢鱼没有再跟上,翠谷老人也没有。
鹤发童颜的祭司看着他陪伴多年的两个孩子,心中只剩下时也命也的无力,他恨不能冲过去救下谢瑛,三人一起找个偏僻的山中隐居,天下之大,再无人能发现他们。
但他还是尊重了二人的选择。
虞鸢与谢微并肩而立,准备启程。
“他们做得这般依依惜别的模样,倒像我在做恶人了。”谢微正经了半日,忽而眨着他那双桃花眼,半是邀功半是讨巧地向虞鸢抱怨道。
“是啊,便是谢瑛快要死了,他所悔悟的也不过是错过的儿女情长,那些被他无辜害死的百姓,遭受他折磨的城民,竟半句不提。” 虞鸢叹道。
说着,她把落下来的几缕头发挽到耳后,“若他日你登基为帝,你看得见宫殿庙宇的辉煌,也要看见街边巷里的民生,淮山,你要看见【人】的生活。”
谢微颔首:“我会的。阿姐只有一柄剑,跨不过山河万里,但我手中百万精兵良将,足以还西洲以清平安定,我会让阿姐所愿的太平盛世,遍布人间的每一寸土壤。”
不过半月前,谢微还担心过,倘若来日他成为帝王,宫墙中能否留住向往自由的虞鸢,可事到如今,他真正放下了那些似是而非的顾虑。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能让阿姐开心,那本来就是他的愿望呀。
这句也曾被谢瑛说出的情话,在此刻有了截然不同的表达。
谢瑛所求所愿是阳关城的小鱼姑娘,他如愿困住了她,但谢微不同,他愿以身为剑,开辟盛世的起点。
哪怕虞鸢所求无关风月,但他毕生所愿只为一心。
“不止这些,我也希望你过得好呀,历来明君大多操劳,你可要注意身子。”虞鸢展颜一笑,恍若新月从山边升起,银白的光辉洒落,但是……
“咻——!”
“阿姐小心!”
破空而来的风声和清润如玉的惊呼同时响起在虞鸢耳侧,她恍惚了一瞬,上一秒还有说有笑的青年,就这般直直地倒在她身前。
“谢微!”她忙不迭地蹲下身,发现谢微身前,一指长的银针穿胸而过,那不知从何而来本该奔向她的利器,被他以身挡下。
谢瑛伏诛,谢鱼和祭司都不再挣扎反抗,她也疏于警觉,然而就是这一瞬的疏忽,让她失去了作为杀手耳提面命的先机。
十八飞羽将执剑在侧,竟也无一人注意到这根细微的银针。
除了谢微,哪怕一丝反应时间都无,他还是凭着本能替他的阿姐,挡下了这份未知但致命的伤害。
事发突然,在场之人都不知该如何处理。
虞鸢双手颤抖着从袖中取出止血散,但银针上大抵是淬了毒,尽管伤口不深,紫黑色的血液却一直汩汩往外流,怎么都止不住。
而她甚至连外出搬救兵都做不到,杳无人烟的沙漠,成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埋骨之地。
生平第一次,她痛恨起自己非要来大漠的决定。
谢微失了力气瘫倒在地上,他强撑着身子对虞鸢宽慰地笑了下,用力说:“别伤心啊。”
“还记得以前和阿姐说,来日定要走在阿姐前面,让你日夜思念我……现在真到了这一步,我却舍不得了。”
“生死由命,我应是撑不了多久了,若侥幸能活,往后定与阿姐举案齐眉,倘若当真身陨在此,那便……忘了我吧。”
银针上的毒药见效的很快,谢微说完这些后,双手再撑不住,无力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