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报道的那天早上,他把洗了又洗的校服从架子上摘下,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这衣服只是从属过,不是穿过。
薄凉的质感接触到皮肤的那刻,他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衣服果然有点大,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领子稍微遮住了小半张脸,每个细节都在提醒他,这是按照张觉尺码做的。
就不是那么的开心。
出门后,他沿着大路走,白城一中的位置不算偏僻,十分钟内就到了。
来到刻有红色“白城市第一中学”字迹的石碑面前,入目的是一座被铁栅栏和烂墙围起来的学校。
学校约有六层楼高,墙体还看得出点白色,校内建设有简单的运动器材,一个篮球场,还有一个紧挨教学楼的小操场,远远望去,草坪的粗糙质感很像是一坨干掉的颜料。
门卫室的大爷人不在,只有一个保温杯在袅袅地冒热气,看着也是消极怠工的惯犯了。
林迷顺着一条歪七扭八的小路,又路过几个因为材料劣质而视觉效果抽象的名人雕像,径自走进了第一教学楼。
一进走廊,就有一股扑面而来的烟味,这烟味积蓄已久,仿佛是浸泡在混凝土里的,一有新人进来就争先恐后地企图同化。
走廊很狭小,有许多杂物堆在角落,原色是蓝白色的墙皮涂鸦上了许多大尺度生殖崇拜的抽象画。
林迷皱了皱眉,是多看一眼就要吐出来的程度。
周红艳的办公室在三楼尽头,不算很好找,在确认了门牌后,他屈起食指,犹豫地敲了敲门。
还没到正常上学的时间,校园里的人少的可怜,办公室也大概率没人在,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林迷就压下把手,擅自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诡异得没有开灯,连窗帘也是拉紧的,透过门口微弱的光线,他隐约察觉到屋内好像有什么人在。
他没有下意识退出去,而是手扶在墙边,指尖再往前一点似乎就能碰到灯的开关——
黑暗中,有脚步声稍微动了动。
下一秒,一股不可抗力靠近,他校服的领子被瞬间攥紧,双手则顺势由一只大手对合钳在一起,略有些羞耻地举向头顶。
阴影笼罩在林迷面前,他还没来得及喊疼,那人就往前一伸胳膊,稳稳壁咚了他。
林迷的后背被迫贴上冰冷的墙面,自第一节脊柱开始发寒,这位置刚好能靠压住他的腰,挣扎中,对方衣服的布料又不小心刮了他两下。
???
不是,他好像断了一根肋骨!
身后的门应声而关,林迷被扣在这狭小的距离里,喘息间都是清冽的鼻息和柠檬洗衣液的味道。
他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来到这后三天两头没有顺心的,既然手强掰不开,那抠他指甲盖总行吧?
那人沉默了一秒,随后主动放开了他,转而低声对另一个潜伏的人影道:“不用管,他没什么威胁力。”
这动静的尾调是懒洋洋上挑的,带着微微的磨砂质感,在黑暗中辨认得尤为清晰。
张觉。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话音刚落,手电筒的光束重新迸发在办公室里,一个瘦小得像虾米一样的人弯腰蹲桌子边,冲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激情翻找什么。
他身旁的地上已经洒落了一堆废纸,反射出阴森森的影子。几秒后,他颇为兴奋道:“找到了,觉哥!”
林迷此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皱紧眉头,用手捂住敞开的领口,脸白得吓人。
听到回复后,张觉退后了一步,离开了林迷的身侧。
“找到东西就走。”他毫不犹豫地命令,三两步跨到了窗户边。
一阵风蓦地鼓起,屋内的遮光窗帘被扬起了大片。
在晨雾透光的映衬下,痞里痞气的少年半蹲在靠窗的平台上,跳下之前,还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
张觉这张脸说起来算是硬帅,各五官精致顺眼,桃花眼,高鼻梁,剑眉斜入鬓角,发质粗短坚硬,眼尾的泪痣处处留情,随便一点都散发着黄毛专属的不良气场。
不过林迷认为,张觉没有边界感这性格,给人一种因为脚踏两只船被挂上表白墙,然后评论区里的前女友们建群复仇暗杀让他不孕不育老年得子孩子却不叫他爹最后忍痛孤独终老的感觉。
看见林迷精彩的表情,张觉饶有兴致地扬起了一侧眉毛,在随风鼓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脸部的线条也顺着光的流动自然勾勒,显得倔强又有野性。
当然,如果他不是这么个出场画面,或许还能优化一下自己的学生形象。
“你这还敢闯案发现场呢,也挺有种。”他扯了扯嘴角,故意耍帅做了个“拜拜”的手势,没有丝毫歉意地一脚踏出了窗外。
林迷定定地目送他和那个虾米似的人一前一后地从三楼的窗户跃下,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想表达。
为什么不能当场就摔死。
遮光窗帘晃了晃,屋内又重新落入一片黑暗。
良久,他才用冰冷的手指,一枚、一枚,极缓慢地系起自己的衬衫扣子。
周红艳从身后推门而入时,看见屋内一片狼籍的场景和受害者林迷的目光,差点没直接晕在地上。
“林迷,你知道谁来我办公室了吗?”她扶额走向办公桌,表情似笑非笑间人已经疯了有一会儿了。
想到刚才遇见的那件“飞来横祸”,林迷就不是很愿意说话。
他不着痕迹地遮了一下受伤的脸颊,淡淡开口道:“我进来后就是这样了,应该是在七点前,老师。”
见林迷的态度谦和且温驯,周红艳感觉一肚子火消了大半,毕竟谁不喜欢一个长相俊逸,还是从大城市转学过来的高材生呢。
想至如此,她微笑着放下了杯子,边整理堆在地上的东西边说道:“我大概能猜的出来是谁干的,嫌疑人张某,哦,应该还有他的跟班,也是老惯犯了,来找谅解书……”
她停顿了一下,自觉有些说多了,又把话题重新转移到了林迷身上:“算了,没人受伤就行,咱们还是说说你的事吧,卢女士跟我说完你的事后,我很怀疑啊,”她又呸出一口茶叶,担忧道:“毕竟你也能从外界的言论里感受出来,白城的教育水平,和A市还是差很多的。”
林迷含起眸光,回避了对方如母牛舔舐牛犊般殷切的眼神,回答道:“周老师,这已经是决定好了的事了。”
“嗯,也是啊。”她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点开他的公开在学校公众号的信息,稍微往后翻了几页,略有些惋惜地感慨道:“在A市重一中能考学年第一,还是从入学开始每次。你来这真是屈才了……而且卢女士还提到,你可能会打算,走艺术道路?”
周红艳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档案,但是在结合到“美术生”这个话题的时候,声音还是尖锐了不少:“美术生啊,你是有认识的人在这吗?比如,女朋友什么的?”
姜还是老的辣,对面一纠缠起来,林迷还真不好不接。
想来在这种环境里,她面对的最多的不是什么“去找生命中丢失的东西”而是“xxx又喝酒逃学”“某某某又熬夜泡吧”这样的事情吧。
林迷摇了摇头,忍住了想要结束话题的冲动,耐着性子开口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在统考之前需要找个落脚点,算是我的梦想吧。”
还有离家越远越好,最好能把灰暗时期的一切都抛在脑后,他的人生也需要喘口气了。
周红艳知道单亲家庭的小孩是心里防线最厚的,于是在说了一句“自学美术真的是很苦的,还是得有空找老师教一下。”后,就在一沓资料的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迷不想多说自己的事,所以就站在一旁,静待着下一个流程。
签完字后,周红艳又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面带愁容地拿起一支红笔继续在分班表上勾勾画画。
从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起,就开始计算着要把他往哪安排。
这个好孩子就像是一只小白兔一样,不管怎么分,都有种不怎么安全的感觉。一班有沈自威,二班有唐顺其,三班……
“还是去七班吧。”她一锤定音道,“是我带教的一个,班上闹事的少,还正好有空位,你初来乍到,也好适应。”其实七班有个最难对付的张觉,但是他现在不来上学,又几乎不会在学校打架,所以她选择性地忽视了。
林迷敏锐地捕捉到了“闹事的少”这个关键词,有些疑惑这个程度是怎么定义的。
“没事,都得经历。”周红艳从桌上顺手递给他一个印有校徽的布袋子,林迷向前一步接过来简单地瞥了一眼,是教材,教师版,应该也是下了本的。
“还有啊,你学籍现在不在这里,属于是借读,搞出成绩还好说,惹出事可就会被劝退,我们毕竟也是公立,得有规矩。”她把一个盖了章的入学申请书放在桌上,示意他在空白处签字。
林迷单手接过,用碳素笔飞快地写好了一个娟秀的名字。
从今以后,他就是白城市第一中学,高二七班,林迷。
笔墨干得很慢,停顿的时候,末尾晕染出了一小片黑。他盯着盯着,莫名地又想起了刚才的耻辱。
思绪在这时被别扭的斩断,他回转笔锋,扣上笔帽时发出一声清晰的声音。
周红艳在收到回执之后,对他点了点头。
“你现在可以走了,老师正好也要去上课,就一起出去吧。”周红艳走在他后面,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此时正是第一节课前的时间,走廊里的尖叫呼喊的男生女生却不在少数。他们大多三两成团,聚在一起嬉笑打闹,校服也不好好穿,被改装成了各式各样,随意的搭着。
林迷穿着一身存在感极低的绿白校服,低着头从他们身边路过时,倒是平白地受了一路的注目礼。
“有帅哥啊,我去。”涂着指甲油的女生戳了戳小姐妹的肩,急不可耐地回头看了一眼。
“哇塞,你别说,是有点禁欲系的感觉。”短发女生也两眼放光道。
“我还从来没有谈过这款呢。”那女孩接着补充道:“要不要加个微信玩玩。”
“哎呀别想了,人家可能给你吗。”
又是一阵笑声。
三楼拐角处,有两三个男生站在台阶上,手里夹着烟,不怀好意地盯着这边,不过有学校里最能发疯的老师在,他们也不能过于张扬。
林迷路过那片楼梯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头发上。
他顿住了脚步,伸手摸了一下,摊开手心的时候,才发现是一截烟灰。
楼梯扶手间露出的脸瞬间缩了回去,然后爆发出一阵洪亮的怪叫。
林迷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捻碎了灰烬,轻轻吹散在空气中。
没看清那些人的脸,不过没关系,他会在以后的日子让他们“记住”他的。
以任何方式。
他扯了扯背包带子,迈开长腿走进了班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