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到建设小区路程很远,但是好在有一班直达的公交车,方许年这两天到医院就是坐这一班车。
中途要经过二十多个站点,耗时将近一个小时,是一段很漫长的回家路。
这家医院是新院区,周边一片尚未开发彻底,即便配套设施相对来说比较完善,人流量依旧很少,而且这一站是27路的终点站,所以上车的人并不多,他们俩上车的时候车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
司机在路边抽着烟打电话,深棕色的工装马甲的带着洗不净的脏污,就像他那张经年累月被紫外线关怀的脸一样,沧桑老旧。
方许年刷了两个人的钱,然后带着骆明骄坐在最后一排右边靠窗的位置,他靠窗坐,骆明骄坐在他旁边。
他们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公交车慢慢启动,车上的吊环相互碰撞着当啷作响。
方许年看着窗外,突然说:“我跟江望玩得最好的时候,他经常带着我们看电影,有时候是去他家里,有时候是在网吧包间。有一次我们在网吧看了一个叫《毕业生》的电影,他们因为一些情节哇哇乱叫,我低着头戴着耳机写作业,前面的情节没看到。”
“等我写完作业,电影也结束了,最后的镜头就是两个主角坐在车上,女主角的表情从笑到不笑。江望说她可能是后悔了,冲动过后开始思考,然后因为现实和未知的未来开始后悔。”
“他总是用各种事情来影射他父母的感情,所以我和往常一样没有搭话,在他的抱怨声中看完了结局。”
“后来我们决裂,我总是在很多时候想起那个结局。那是我们看的最后一部电影,我也会后悔当时没有跟他搭话,没有好好听听他想说什么。我跟你交朋友的时候说了很多,但是我跟他当朋友的时候很沉默,因为那时候我太自卑了,没有勇气说太多。”
“今天早上我去找他聊,他逃课了,我们坐在岚星外面的小吃店里,他和以前一样很爱抽烟,身上带着难以忽略的呛人烟味。我们聊了很多,最后他和我说,这是我和他说话最多的一次,甚至于决裂的时候都没有辩解和争吵,就那么稀里糊涂地不联系了。”
“我就又想起了那部电影的结局。如果生活也像是电影,那我和江望的故事线就该结束在决裂的那一刻,就像主角永远不会下车一样,他们再也不用面对车下的一片狼藉。可生活不是电影,我总归是要下车的。”
骆明骄把手放在他后脖颈上一下下地捏着,并没有开口说话,因为方许年好像不需要沟通,他只是将自己当成了一个树洞,然后把那些愧疚和悔恨都扔进树洞里,像是在忏悔,也像是劝自己释怀。
面前的少年是个很复杂的人,他也是相处了很久才慢慢了解的。
在方许年自己的讲述中,他是一个背叛朋友的自私小人,为了未来抛弃对自己帮助很多的朋友,所以他将江望对自己的欺负当成一种赎罪,用愧疚和自责来面对对方做出的所有行为。
在江望面前,他是受害者,也是辜负江望友谊的罪人,所以他觉得自己理应承受这一切。
可如果方许年真是一个自私的小人,真的为了自己的前途不顾所有,那他就不会有那种近乎于赎罪的情绪。
明明他可以寻找很多理由为自己开脱,就连不善于辩解的骆明骄都能想出很多理由,比如母亲的期望,单亲家庭的不得已,还有因为处境而造就的谨慎。
而且只要他想,他可以自私地将未来不可预测的失败甩到江望头上,让江望来为这些错误背锅,仗义侠气的江望一定会顺着他的心意接下这些污名的。
但是他没有辩解,没有为自己开脱,始终将自己和江望的友谊当成他们俩之间的东西,没有牵扯任何别的因素。
这样对待友谊的方式,本身就很纯粹。
真正自私自利的人,只会一边当你是朋友,一边将你当作跳板。
而身处方许年的处境中,才能发现江望是一个多好的跳板,他家境优渥、出手大方、为人仗义、逞凶斗狠,这样的人不仅是阔绰的钱袋子,还是没脑子的马前卒,只要方许年驱使江望为了他跟人动手,那怎么也不会沦落到被霸凌的境地。
所以在骆明骄眼里的方许年和他自己理解的恰恰相反。
和江望决裂这件事有很多外在因素,方许年是为了自己的未来,也是为了他的母亲他的家庭,这些都是影响他们友谊变化的关键因素。
但是方许年在悔恨的时候避开了这些因素,其一是他觉得他的友谊是纯粹的两个人的关系,其二是他舍不得让这二者染上罪责。
一个小时的路程,都是方许年在说,说那些已经不可挽回的过去。
等他说完了,骆明骄才说:“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现在和以后才是最重要的。至少在我看来,你是最好的朋友。”
方许年抿着唇笑,用肩膀撞了骆明骄一下,感激他的认可,也对他的评价感到有些难为情。
月光透过沾染着灰尘的车窗照进来,用静谧和冷漠,驱散那些少年时期的晦涩。
往事总会变淡,或许被炙热的阳光杀死,或许被静谧的月色淹没。
每个人都要抛弃往事往前走,对于那些不忍回忆的,唯一的解法就是忘却,如果实在忘不了就不要去想,用刻意忽略杀死所有的阴暗。
方许年的敏感或许会让人觉得有负担,但是在骆明骄看来,那都是正常的,他喜欢对方的体贴细腻,自然也要承受随之而来的敏感。
他喜欢方许年,方许年就是最璀璨的。
或许不那么完美,但是他喜欢他的优点,也喜欢那些不完美。
晚上骆明骄饿了,方许年就给他煮饺子吃,是之前包好冻在冰箱里的,一个个硬邦邦的,拿在手里像石头一样。
方许年蹲在冰箱前面清理冷冻区,除了饺子外,还找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食物。
冷冻丸子、保鲜膜封着的玉米粒、半截的腊肠、冻硬的西红柿和小米椒……
给骆明骄把饺子煮好后,他就在厨房研究那些冷冻食物,想在明天早上把那些食物全部做了带去学校吃,正好可以两菜一汤。
也顺便清理一下冰箱里的存货,这些食材放了不知道多久,再放下去真要成精了。
骆明骄吃好后就挤进厨房洗碗,看着那些冻得不成形的东西,诧异地问:“这是什么?”
方许年说:“丸子汤、西红柿炒玉米粒、蒸腊肠。”
骆明骄:……
他伸手戳了戳那冻得邦邦硬的玉米粒,面色难看地说:“这些吃了不会食物中毒吗?你别吃了吧,我担心你肠胃受不了。”
方许年把食材放进冷藏区解冻,耐心地说:“不会的,我从小都这么吃。不过你的话不确定,可能你的胃不适应。”
骆明骄争不过他,只能妥协。想着要是这次吃坏了正好给他长教训,省得以后还要倔。
睡觉前骆明骄先洗漱,他洗好后方许年才去洗。
今天也是打地铺,骆明骄躺在地铺上玩手机。
以前他从未注意过,今天他突然听见了方许年洗澡的水声,那水声十分刺耳,像尖利的爪子一样抓挠着他的耳膜,他侧过头去看,看到了那扇亮着光的玻璃门。
很刺耳。
不知道是水声刺耳,还是许文秀说过的话刺耳,总之很刺耳。
愤怒被轻易调动起来,他盘腿坐起来联系保镖,让他们明天上午过来一趟装门。
他要把那扇玻璃门换掉,也换掉许文秀的痛苦和自己的愤怒。
而这件事方许年不知道,那他就永远不要知道。
关于这扇门的记忆,他和许文秀知道就行了。
方许年出来后,骆明骄就说要换掉浴室的门。
“啊?好好的为什么要换掉?”
骆明骄就说:“我现在经常留宿,那个门不太方便。换吧换吧,明天你去上学了我让人上门来换,你不用操心的。”
“好吧。”
随着那扇门被换掉后,他们的生活慢慢步入了正轨。
方许年在三中的日子很轻松,经常在周末和同学约着去图书馆学习,也会和舍友偷偷在宿舍烫火锅,被舍管抓到后在宿舍楼一楼的小黑板上通报批评,他们宿舍的检讨书贴在正中央,顾文素拍下来发了朋友圈。
字迹端正的检讨书一看就是方许年写的,最后签着四个人的名字,好像这一则检讨书是他们友谊的契约,只要签上名字就能续约友谊。
朋友圈的配图还有他们的火锅和小菜,顾文素心细,将那些瓶瓶罐罐和食材都标注了来源。
酸萝卜和泡草果的瓶子上贴着浅绿色的标签,写着:方许年妈妈赞助。
四个人的火锅,一张不大的折叠桌,东拼西凑地出现了所有人的家属。
这才是青春该有的样子,这才是方许年应该经历的青春。
骆明骄和他的联系少了很多,但每周都会见一次,要么是出去吃一顿饭吃饭,要么就是和顾文素他们一起打羽毛球。
骆明骄继续跟着骆明则学习,认识了很多人,也有了点大人的沉稳样子。
他的右手痊愈后又可以玩那些让家人头疼的极限运动了,但到底还是被公司的杂事绊住了脚,也愿意主动承担自己的责任了,所以很少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地离开,关上手机直接搞失联。
他每周会抽时间去赛车,也认识了几个不错的朋友一起玩,一起赛车跑马滑雪,也有了自己的社交圈。
他们都发生了很多变化,而这些变化也如实地出现在了聊天框里。
他们之间的聊天不再是简单的文字,而是多了很多照片。
方许年在学校的照片,在教室的照片,有自己拍的也有别人拍的,照片里的他总是笑着的。
三中的一切都是有意思的,他们会在聊天框里给方许年遇见的所有蜗牛排名,通过外壳的颜色和花纹来给他们编号,当第二次遇见同一只蜗牛的时候方许年总会很高兴,说那天是他的幸运日。
骆明骄也拍了很多照片,五颜六色的赛车,曲折蜿蜒的赛道,洁白一片的滑雪场,还有蓝天白云之下健壮的马匹,炫酷的赛车总能引来方许年的惊叹,一边感慨他们的车漂亮,一边叮嘱着一定要注意安全。
像是在提醒他,也像是在提醒自己,骆明骄每次都会说等他高考完带他一起去。
方许年每次都会答应,然后顺势畅想一下到时候要带些什么。
他们都在很默契地提及以后,一遍遍地重复,不想让这段关系消磨在各自的忙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