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何书韫凭着吊车尾的成绩进了知行。
何建鸿又塞钱又找关系,中间请好几拨人吃了饭,终于得偿所愿的看到女儿进了他梦寐的中学。
当时十三岁的何书韫身上还有鲜活气,那年也并没有辜负何夫的希冀。
初一年末的成绩总分评估从最初进来时的F跃进了C,她进步神速,也算凭借自己的实力在九班一众尖子中坐稳了位置,入校第一学期耳边走后门的风声减淡,十三岁的少女为自己狠狠扬眉吐气了一把。
各科老师不出意外的注意到了这匹一跃众人而起的黑马,包括孙旭。
孙旭在裙带关系的酒桌上只见到了何父,开学后才注意到何书韫的存在。
何父的委托为计深远,恨不能求佛拜神的把女儿送了进去,孙旭却不以为然。年年都有家长为了进知行那一票名额抢的如火如荼,何建鸿不过是众多家长其中一个,塞的钱又没有全部到了他孙旭手中,又怎么会真的会留意到何书韫张书韫李书韫。
他连何书韫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直到顶着一头张扬短发的何书韫在眼前走过,孙旭才掀了掀精光毕露的眼皮。
不施粉黛的年纪,冷白肤色的少年,稚气未消,碎密的刘海下五官俊秀清隽。
无论是开学典礼还是三尺讲台,任课老师都很难不注意这张脸,有时候讲课讲着就会走神,目光在那张惊艳的面容上稍作停留,就忍不住点了她的名字。
十几岁尚在发育的少年,声线模糊性别,更何况是生来男相的何书韫。
何书韫十三岁那年还没有很讨厌这张脸,只会因为太多人的误解而有一点困扰,这种困扰在遇到孙旭后如同洪水猛兽,雪崩降临,恍然间能看到她单薄而瘦削的站在不可抗力面前,面色苍白如纸。
她还傻乎乎的以为,是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老师的认可,就像爸爸那样。
只要她能做得到所有人期待的样子,只要能做到大家心中的期许,答出了他们给出的命题,她就觉得自己活着是有价值的。
她表面上是轻松无虞的姿态,尾巴翘到了天上去也只敢表现出来三分。
喜怒难行于色,是爸爸说过的话。她一直谨记。
她以为孙旭是和父亲一般的人。
孙旭也同样以高频率的指名道姓来示意大家身为人师对何书韫的“器重”,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张字条稳稳放在了孙旭办公室的书桌里。
教材里夹着的不仅是一张字条,还有何书韫的生死。
何书韫沉浸在尊师爱生的幻想里,无一日不快活,直到在那日放学后的下雨天走进了孙旭的办公室。
——是借着教学刻意靠近的身体,是安抚少女的手无声的转移到了脖颈,还是没有收敛的笑容上终于毕现了另一层意思。孙旭的和蔼像是一条阴暗潮湿的毒舌,吐着信子朝着早已窥伺多时的猎物滑去。
外面炸响的雷声是最好奏乐,潮湿温热的天气裹挟着恐惧,席卷了办公室这间方寸之地,何书韫得意洋洋的尾巴再也翘不起来了,她裹着残破的校服外套在豆大的雨落中慌不择路的跑下了楼梯,惊魂未定的在最后五六节水泥灰台阶上滚了下去。
何书韫一秒也不敢回头,她死死攥紧胸口的衣服,雨水打湿了她全身,耳边声响混杂,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气促的喘息声,没有看到男人站在二楼办公室的长廊上,居高临下的注视着雨中穿着白色衬衣疯跑的瘦弱身影。
那张字条里写的是什么,没有第三人知道。
我只知道那张字条激发了孙旭压抑多时的恶意,所有的器重爱戴,所有的关怀拥护,都在那一天破了无波无澜的水面,自阴暗的水底迸发而出,向何书韫劈头盖脸的砸去。
我十四岁和何书韫相交,何书韫这张肆意上扬的风筝早已掉在地上碾落成泥。
何书韫没有提过十几岁喜欢的人,以后也不会在我面前提及。她喜欢的人,对于何书韫身上遭遇的一起都一无所知。
我从美国做交换生回来时,看到的不是目光慌乱的高妗阳,而是早已准备好了一套“孝心”说辞堵塞我的高妗阳。
十年过去,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我望着十年后窝在我身边,和我一起跨年守岁的何书韫,眼睛湿了又湿。
“过完年,你也该复查了吧。”
何书韫偏了偏头,笑着说:“药还没有吃完。”
药没有吃完,是因为不遵医嘱私自断了药。我没有揭穿她:“好,那就再等等。”
何书韫在我身边的这十年,我磕磕绊绊的多出了好多信仰。我跪遍神佛,在我数不清是第几次虔诚祈祷的时候,医院来过电话。
那是何书韫第三次自杀。投湖。
上封西区响应市政府的政策,园林设计上圈了很大一片地挖坑注水,称做“西湖”。何书韫观察踩点,在没有监控和行人的晚上一点半,一头栽了进去,溅起无人问津的水花。
七米深的水,说跳就跳。
她是被园区的负责人发现的,树上的摄像头在晚上隐蔽的很好,难以察觉,何书韫百密一疏,再次强拉硬拽的留到了世间。
“见到阎王爷了没?他跟你说什么?”我恶狠狠的问。
“没有。”她笑的很虚弱:“……但是……看到过熟悉的身影,我以为是妈妈。”
我红着眼睛在外面吹风,再起身回病房,烟盒软了半包。
那是我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我是否过于自私?
我是不是真的应该松开她的手,让她走自己的路。哪怕是死,哪怕是死。
程祁的电话不合时宜的打断了我的回忆,我下意识的调低了声音,回头看了眼沙发上的何书韫。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蜷在沙发的角落睡了过去,睡得还挺安稳,连我起身都没有惊动。室温很足,我从一旁扯过羊绒毛毯,轻轻覆在她身上,接着转身朝阳台走去。
“方便下楼吗?”
我捏着听筒:“你回来了?”
在和程祁重逢之前,我在上封从没有见过程祁,最难以忘怀的那年,看到了消失在街角的熟悉背影都以为是他。
除了影视小说,这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多的偶遇,都不过是处心积虑的执着罢了。
可今年,他竟然从京大回了家。
我轻手轻脚的打开门,坐电梯下楼,小区的冷风让我打了个寒战,也让我反应过来忘记穿个外套,脚上袜子也没有穿,室外的冷意吹醒了我的不理智。
我有什么好急的?
程祁在小区门口等我,没有门卡钥匙,门卫没有放他进来。
我走过门卫岗,对里面穿着厚重保安服的大叔点了头,门卫大叔面冷心热,见到是我,替我刷开了铁门。
我走出去,一眼看到了站在临近街边的程祁。
上封的地域位置偏北,温度要比京市更冷一些,短款羽绒服在他身上并不显得厚重。每一次见到程祁,我总会觉得他眼里承载了很多东西。他就静静的站在那里,风霜不欺,宛若一颗沉默挺拔的松柏。
走近,我才发现他斜横着的手臂上挂了件大衣。
他上前两步将大衣披在我身上,越过我的气息残存着热意,他的大衣披到我肩上,下摆长到了脚踝,距离很近,我瞄到他因风吹红的下颌动了动:“照顾好自己对你来说是一件很难度的事情。”
很淡的语气,我听出了讽刺。
“你怎么赶过来了?”
程祁没有回答,又从口袋里拿出小熊样式的硬物塞进我手里,手心猝不及防的烫了一下,继而便是持而不歇的热意。
他竟然还为我准备了这个。
“……一个朋友送的暖手宝,我不需要,你拿着用。”
刚才在家,随着回忆而蔓延的胸口大片的冰凉,好像一点点在呼气凝霜的室外消散了。
什么朋友送一个男生这么可爱的物件?
他的手指不经意间蹭到了我脖颈上的皮肤,冰凉入体,却还大放厥词说不需要……
围巾一股脑的盖在了眼睛上,我伸出缩在衣袖里的手费劲的巴拉了下来,越过他的肩膀,瞧到了树旁的雪人。
这样的天有雪人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两天已经上冻成冰的地面很难再寻到松软的新雪……我“咦”了一声,走上前细细探去,这雪人带了围巾帽子,脸上还画了腮红,树枝做成的鼻头带了点圣诞的味道,圆鼓鼓胖乎乎的,挨着长街,却没有一处被过往车辆溅上的泥泞污渍,比我的账户余额都干净。
“这附近的雪人不是都铲了吗?这怎么有个新鲜的?”
我蹲在那里回头,看到程祁意味不明的眼睛,街对面零星几人在此刻放出了烟火,火光倒映在他黑眉漆目的眼底,照出了我的迷惘。
“新年快乐,阿弋。”
我望着他的眼睛,晌了片刻,手中是热的炙手的烫意,围巾似乎提前烘烤过了似的的暖意融融,我在雪天雪地上,轻轻的笑了。
原来,这是你为我准备的新年礼物。
新年快乐,程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