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店总共有两层楼，第二层是制衣裁衣的地方，除非有尺寸定制的要求，否则不开工。第一层就是李凌他们正站着的地方，除了装修要好一点之外，跟其他卖衣服的地方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装修偏中古，地板是木质的，稍微高跟一点的鞋子踩上去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好巧不巧，现在正好“咔哒咔哒”的走路声响个不停，店里只有一个店员在，这会正从四处角落里替李凌扒找衣服。
“这件合适吗？”
“这件怎么样？”
“哎！我觉得这件衬你！”
“妥了！”
于是，转眼，李凌刚刚穿上第一件衣服甚至还没从试衣间里出来，外边沙发上待试的衣服已经堆叠成一座小山。
李凌在穿衣服这件事情上很挑，宁愿穿不合季的衣服也不屈身穿丑衣服，这也就导致了为什么衣柜里的衣服都薄薄的，一点不适合过冬。
“嘿呀小帅哥，这卫衣很适合你啊！”店员笑嘻嘻地把李凌拉到镜子前，绕着他左夸右赞：“来来来，还有很多呢！一件件试，不着急，啊。”
李凌逐渐意识到眼前这个卷着大波浪，涂着热辣红唇，美甲长到天边去的店员居然性别为男，虽然这种反差给他带来了小小震惊，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陈生。”李凌叫了他一声，陈生正坐在沙发旁边的小茶几翻着什么册子，厚厚的。
“嗯？”没等李凌招呼，陈生已经放下东西走过去，问：“怎么了？没有喜欢的吗？”
“不是。”李凌有些扭捏开不了口，只好随便找一个蹩脚的理由，说：“好像有个带子我绑不上，能不能进来帮我看看？”
好家伙，没轮到陈生反应，那男店员高高长长一声“哦——哟——？”，随后佯装娇羞地反手挡住夸张的嘴巴，眼睫毛却不停眨巴眨巴，存在感非常强。
“现在的好肉。”店员痛哭流涕道：“难道已经互相吃上了吗？只有我......只有我......呜呜呜，罢了罢了，你们进去吧，就让我替你们放岗。”说罢，店员毅然决然地直挺挺杵在门口，一动不动。
一个卫衣哪来的带子？陈生疑惑却没问出口，跟着李凌快步走进更衣室，直到李凌关上门着急忙慌开始脱衣服。
......
“李凌！”陈生着急忙慌攥住他的衣摆：“等一下！”
“怎么了，你先放开，我看不见外面了。”衣服刚好脱到前胸上边一点点。
“你要干什么。”陈生没听他的话，没放手。
黑暗中李凌突然反应过来，陈生这样做该不会是......该不会以为他要......
“......陈生，我只脱外边试穿的那件卫衣。”李凌觉得自己脸肯定熟透了，闷在衣服里，红得有点发烫，所以等陈生松手后，他也没有马上把衣服褪出来。
一时半会，空期间流连着丝丝尴尬。
陈生清了清嗓子，主动开口，问：“是...是衣服怎么了吗？”
李凌在心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把卫衣给脱下来，掀开卫衣的吊牌给他看，小小声说：“这件卫衣要三万八千......太贵了，这里的衣服都很贵。”
一件三万八，就算店里均价是三万，三件就快近十万了。
贵。
卫衣是oversize风，相对于李凌的身板来说可以是一大坨，现在被乱七八糟地扒下抱他在怀里，头发还没来得及整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吊牌上的价格，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小龙猫。
当人类面对极度可爱的生物时，会产生一对想要呵护和蹂躏的极端矛盾，心理学上称为Dimorphous Expression。
果不其然，陈生心一软，倏然上前一步替李凌套上卫衣，随后双手捧住他的脸挤了挤挤了挤了挤了挤又挤了挤又挤了挤挤挤挤挤挤挤......
“陈生！”李凌双手根本挡不住，只能挣扎道：“别揉了！你这两天是不是......啧！哎呀！！！陈生！”
一阵急促的踢踏声正在靠近，“啪！”门一开，店员激动地探头进来，两眼放光道：“怎么了怎么了？到精彩部分了？”
只可惜光芒只持续了一秒不到，店员失望地关上门，转身离去，试衣间里两个人也跟着出来了。
“这是我舅舅的私人服装店，从这里拿衣服不用钱。”陈生笑着顺了顺李凌的毛发，贴心补充道：“就算要花费，我也付得起。”
李凌看着陈生的背影，不知道这个男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脱离劳动阶层的话来，低声嘟哝：“你的钱就不是钱吗......”
偏偏陈生听见了，莫名开朗道：“是，但是我的钱花不完。”
李凌忽然就理解了那一句“自讨苦吃”。
“wow~~！”店员看起来倒是兴奋得不得了，激动道：“好man哦~~~~~~！”
李凌是那种在金钱面前说不的人吗？当然不是，他从来不是这种人。在那句“我的钱花不完”的刺激下，他产生了一种“我偏要试试能不能花完”的挑战心理，衣服穿了一件又一件，就连那种穿着感觉一般的衣服都叫店员给打包起来了。
直到日光消散在树影中，风的喧嚣越来越刺耳，李凌终于舍得停手，往陈生那个方向走过去，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人坐在椅子上，头靠着窗台，估计是高度有点不合适，干脆翘了二郎腿，双臂交叠在抱在胸前，就这样睡着了。
李凌在安静的时候会问自己很多问题，千万个问题中，只有一个尚且无法自答，千万个问题中，只有这一个将他执拗地困在某个过去的时间节点中，让他难以敞开胸膛。
你觉得陈生为什么没有等你？
如果能够解开这个问题的话，李凌现在肯定会上前一步，撩起他的头发然后......
但是，如果要解开这个问题，需要三年前那个夜晚的所有答案。
“哎，我记得李先生需要再定制一身衣服。”店员从身后走来。
李凌指尖不着痕迹地在眼角刮了一下，回答：“是的。”
青花赛初赛入围选手的颁奖典礼就在后天，官方没有说什么着装要求，只在公告后提了一嘴要求选手参照一般典礼着装入场即可。
可这是青花赛，“一般”怎么能是真的“一般”呢？对于选手，特别是年轻选手而言，每一次曝光机会都异常难得，密密麻麻的聚光灯下万一成为了新宠儿呢？设计师的穿着是自身审美和品味展示的最佳途径，所以这穿什么衣服的门道可就深了。
李凌头发偏中长，不适合过于硬爽的男性风格，这个季节也不太好展示色彩纷飞......早知道这里没有现成的图纸，李凌就把以前那些稿子都带过来了。
“我现画吧。”没等李凌说完，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的楼，向店员递过一张手稿，说：“照这个做就好了。”
“哎，这个开衫店里有。”店员指着稿纸，继续说：“刚刚他试穿了。”
“不行。”陈生朝店员微微一笑，语气笃定得很：“要重新定制的。”
店员双手捂住耳朵，崩溃道：“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你这是一套！不是一件！全都定做的话，人家得加多少班，赶多少工啊！”说罢，小跑到李凌肩膀后假哭。
“算了吧。”李凌开口道：“后天就是典礼了，现在全部都定做的话确实有点不太现实。这个开衫我和打底我刚刚都试穿了。”
“这是莫兰迪绿。”陈生说。
“刚刚那件也是莫兰迪绿。”李凌回答。
“这是玉石白。”陈生说。
“刚刚那件也是玉石白。”李凌回答。
陈生鼻头浅浅皱巴了一下，没说话了。
在店员的苦苦哀求下，李凌如他所愿：“我看只做裤子就行。”
店员感激涕零了一通，马上飞奔去找测量工具。
李凌还没来得及问，陈生哪里变出来的这张稿子？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刚刚在翻一本手册，是店里的手册？这稿会是手册里的吗？
应该不是，纸张的纹理看起来有些时间了。
......难道是三年前趁李凌没注意的时候偷偷画的？可李凌也没有这段印象了。
正当李凌陷入思考的时候，店员森森然来了句：“小哥~接下来，人家要量直裆了哟~”
没等李凌寒毛竖起，一旁拿着杂志的陈生双手先行停滞，只见他站起身走过来，拿过尺子，说：“我来。”
“哎！哎！哎！”店员眼看尺子被夺去而别无他法，只好愤懑道：“就正常量个尺寸我又没占他便宜！行吧行吧，量完写在那上边就行了，量错了出品不好别告状啊。”说罢，店员吭哧吭哧走下楼，还不忘补最后一句：“怎么好男人就轮不到我谈呢真是......”
李凌看着陈生蹲在自己面前，忽然就想到两个字，两个看起来八竿子跟陈生打不着的字——幼稚。可能是气场与陈生太不吻合，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弄得李凌心痒痒，想笑，但是忍住了。
“稿子什么时候画的？”李凌问。
“为什么不能全都定制？”陈生没停下手中动作，仍然在认真替李凌量尺寸，还把刚刚店员测过的地方再量了一遍。
正常量尺寸倒是没事，只不过总对陈生的动作异常敏感，卷尺拉开的声音，收起来的声音，手指摩挲过衣服纹理，虚贴着前腰，穿过档下，再滑到后裤腰。
人的指尖会有这么热的温度吗？
李凌终于没忍住，别扭的动了一下。
“痒？”
李凌没想到他会直接问，支吾着摇摇头，赶紧把上一个话题接上。
“后天就是晚会了，你明明知道这是在为难人家。”
陈生笑了一声，从他的角度看这的确不是“为难”，因为他曾经这样做过。
“稿子是以前画的。”陈生也主动回答李凌刚刚问的问题：“以前还在学校的时候，有个米兰的设计师来学校办了一场秀，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真正的莫兰迪色系。”
陈生把卷尺收起来，再拉开。
“当时到场的学生老师人手一个空白笔记本。别的老师同学都在很认真的做笔记，怎么跟学生讲这个东西？怎么把这个著名的配色用到我的设计上去？”
陈生稍微站起来了些，往桌上的记录本写了几个数字，又继续蹲下去。
“我呢，就拿着铅笔在纸上不停的画圆圈，在想你穿这种衣服是什么样子的，肯定很好看，但是是什么风格的呢？很想知道，所以没等那场秀结束，圆圈转着转着就画出来了。”
李凌这样低头看着他，手已经不知不觉地虚浮在眼前人的发丝上，本想在触感明显起来之前挪走。但是陈生感觉到了，他举起手抓着李凌的掌心，随后沉实地按自己地头上。
但还是没有抬起头，这样半蹲的姿势和神态，好像在等待某种审判。
“典礼之后我们能不能好好聊一聊。”陈生说。
这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李凌心跳得很快，好像有一百个小拳头轮番吭哧往自己的心脏砸去。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李凌心中有一个笃实的声音不断警告自己。他和陈生之间有一道流动的空气墙，往前一步不受控制，往后一步渐行渐远，只有现在这样呆在原地是最好的。
这样才是最好的，在他将所有事情收尾之前。
这样的僵持直到陈生抬起脸，李凌看到他的眼睛。
“......好”李凌稳着声线说：“能。”